四、二月革命即将来临

　　1848年2月22日，法国再次爆发革命，国王路易·菲利普退位。早在不足一个月前，即1月29日的演讲中，托克维尔就曾警告人们，革命即将爆发，只是不仅基本上没人相信，而且还招来讥笑。托克维尔在那场演讲中说道：

　　先生们，这就是我深深的信念：我认为，此刻，我们正在火山口上酣睡，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刚刚跟你们说过这邪恶将引发革命，我不知会怎样引发，我不知它们将从何而来，但它迟早会在这个国家中引发最为重大的革命：请坚信此点。当我终于要通过不同时代、不同时期、在不同人民身上，探求导致统治阶级崩溃的真正原因时，某个事件、某个人物、某个偶然或表面原因，我看得很清楚，但请相信，导致那些人失去其权力的真正原因，就是他们已经变得不配拥有这种权力。先生们，请想想旧王朝吧。它比你们强大，强在根源久远，它比你们更善于依靠传统道德、悠久习俗、古老信仰；它比你们强大然而它却土崩瓦解了。而它为什么崩溃了呢？难道你们相信是出于某个特殊的偶然事件？难道你们认为这是出于某人的行为、财政赤字、网球场誓言，是拉法耶特、米拉波？不，先生们，这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时的统治阶级，由于麻木不仁、自私自利、腐化堕落，因而既无能力又无资格治理国家。这就是真正的原因……我明确而由衷的看法，就是世风日下；就是世风的日下将在短期内，也许就在最近，把你们引向新的革命……先生们，我恳请你们别这样做；我并不是要求你们别这样做，是恳请你们；我甘愿跪倒在你们面前，我是多么地相信危险是真实而严峻的，我认为对此应严正指出，不能玩弄辞藻，是的，危险是巨大的！避开它吧，趁现在还来得及；用行之有效的办法去减轻危害吧，别只攻击它的表象，而应直击危害本身……看在上帝份上，改变统治思想吧，因为，让我给你们再重复一次，正是这一思想把你们引向深渊。[11]

　　这是托克维尔的一段演讲，带有浓烈的警告意味，只可惜没人听他的，认为是危言耸听，不料三个星期后便灵验，革命爆发。1847年，左翼反对派由于遭到基佐内阁的抵制，无法实现自己的选举改革主张，又加上七月王朝严格控制结社和政治集会，使得他们的主张只能通过宴会的形式进行。每次宴会期间，在觥筹交错之际发表演讲，针砭时局，一时之间，“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截止到二月革命前夕，据统计，法国各地共举行大约70次这样的宴会，差不多1.7万人参加。但是托克维尔没有参加这种聚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举办者的品行和做法让他觉得反感。

　　二月革命爆发后不久，托克维尔在一次通信中解释：“这场革命根本不是因为工人阶级的苦难引发的。这种苦难在某些方面确实存在，但总的看来，我们可以认为，没有哪个国家、没有哪个时代的工人阶级比现在的法国工人阶级的状况更好。农业工人阶级尤其如此……引起这场大动荡的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观念：有关工人与资本的相对的虚幻观念，关于社会权力在劳资关系中可以履行的夸张理论，过分的中央集权的信条——这些信条使得很多人相信，他们不仅可以依靠国家来摆脱苦难，而且国家还可以给予他们富裕和安逸。”[12]可见，在托克维尔看来，这场革命之所以爆发，既是因为统治腐败，财政困难，又是因为“工人和无产阶级中的人民领袖所满怀的期望纯粹是空想。每次去尝试这些期望，或者威胁要实现之，其后果都是资本逃离，交易冻结，工作中断，并会立即导致几乎所有私人企业破产”[13]，使得民众的期望不断增高却又得不到满足，革命由此爆发。

　　五、关于亚洲（尤其是中国）的预言

　　对于亚洲，托克维尔了解的不多，只是通过同代人的口耳相传和书籍得以知道一些，不过就是这一些，已经足够了，并未妨碍托克维尔得出一个关于亚洲的预言——“假如将来有一天类似美国这样的民主共和制度在某一个国家建立起来，而这个国家原先有过一个独夫统治的政权，并根据习惯法和成文法实行过行政集权，那么，我敢说在这个新建的共和国里，其专横之令人难忍将超过在欧洲的任何君主国家。要到亚洲，才会找到能与这种专横伦比的某些事实。”[14]

　　简单地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一个专制国家，突然有一天新建立一个民主国家，但这个民主国家会变得更加专横，新的中央集权制专制制度产生。在这个缺乏政治自由的国家，曾经有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制政府，管理和支配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将某些旧有的习惯和宗法视为控制民众的手段。突然某一天，民主革命爆发，企图通过暴力革命手段来确立民主原则，“当平等在一个从来不知道或长期以来不知道自由为何物的国家里（比如像在欧洲大陆人们所见到的那样）发展起来的时候，民族的古老习惯就要突然通过某种自然的吸引力而与社会情况造成的新习惯和新信念结合起来，以致所有的权力都好像自动趋向中央。这些权力以惊人速度集聚于中央，国家立刻达到其强大的极限，而个人随即被推到其弱小的最后限界”[15]。与此同时，因为中央集权制的长期统治，使得社会上缺乏民间团体和政治组织，当革命爆发后，这些人由于缺乏共同体来管理，很容易陷入到革命中去，从而加大革命的规模。革命成功后，由于其它的力量均已经被消灭或打压下去，使得新建立的政权基本上没有可以构成威胁的反对力量，无形之中助长走向集权的可能性。因为缺乏政治自由，使得这种国家不存在政党和反对派，难以产生富有经验的政治领袖，一旦革命爆发后，很容易受意识形态所蛊惑，愈发极端。更严重的是，民众由于长期生活在专制制度下，既未接触结社自由，又缺乏自由的熏陶，因此很难在短时间内养成独立、自由、平等的现代人格。综合各种因素，一旦这样的国家爆发以人民主权为口号的暴力革命，很有可能通往新的奴役之路。在托克维尔看来，这种不幸现象最有可能发生在亚洲，尤其是中央集权制历史很悠久的亚洲大国。

　　托克维尔的预言很准确，更让人失望……这个倒霉的国家，不是他国，正是自古以来多灾多难带有两千多年专制主义传统的中国。

　　节选自书稿《托克维尔归来》

　　注释：

　　[1]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20页。

　　[2]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23页。

　　[3]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37页。

　　[4]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36页。

　　[5]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34页。

　　[6]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45页。

　　[7]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38页。

　　[8]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99页。

　　[9]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77页。

　　[10]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80—481页。

　　[11] 托克维尔：《托克维尔回忆录》，周炽湛、曾晓阳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第13—15页。

　　[12]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52页。

　　[13]托克维尔：《政治与友谊：托克维尔书信集》，黄艳红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48—149页。

　　[14]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02页。

　　[15]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8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