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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减肥了,现在198磅。有地方打网球、游泳,开心,健康,虽然总有一种写长篇时的空虚感。麦克斯,祝我好运吧。我发现我比以前写作和思考的时候懂得更多了,也许因此写作会容易一点,但是它仍然会是件困难的事情。不过,我现在写作的方式至少让我觉得和写《永别了,武器》时一样开心。”
也许这封信中所说的“状态很好,心无杂念”只是描述写作情况,因为此时海明威的私生活正在经历巨变,他和第二任妻子波琳娜的婚姻因为海明威的不断不忠走到了尽头。他们决定分居,海明威独自搬到了“两个世界”旅馆,创作一本因为新情人玛莎 (Martha Gellhorn)而开始写的小说。海明威兴奋而又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出版编辑麦克斯韦尔?柏金斯表示,这本书将和十年前的《永别了,武器》一样好,他的预感没错,第二年小说出版,即为《丧钟为谁而鸣》。
的一切矛盾似乎暂时解决了。新欢将代替一团乱麻的旧爱,新书将解决旷日已久的创作荒。他说自己“开心,健康”,他住在“好极了的”“两个世界”旅馆。
1939年春,海明威向柏金斯写信之时,是海明威最后一次长住“两个世界”旅馆。很快他将和波琳娜离婚,和玛莎结婚。他和第三任妻子将在哈瓦那近郊买下一栋庄园,即大名鼎鼎的嘹望山庄(Finca Vigia)。从1940年起,嘹望山庄成为了海明威的永久居所,直到1959年古巴革命,海明威才依依不舍地搬回美国爱达荷州。
第三封信
在哈瓦那的最后一天,我乘车去了了望山庄。坐落在典型的古巴农村里,嘹望山庄显得鹤立鸡群得过分,不过这种的突兀的疏离和优越大约正是海明威想要的。围墙之外是当地人的破烂民居和农田。围墙之内是种植着树木花草的小山丘,丘顶一栋采光极好的精致别墅,一个游泳池,一个网球场,一个停着海明威爱船“匹拉”的船库。在海明威长住于此的二十年中,这里还有三个经常来度假的儿子,一打仆人、四条狗、由三只纯种猫繁衍出的六十只猫咪大家族,五千本书。这里还有——还有非洲,墙上挂满了非洲狩猎之旅捕杀的鹿头牛头。还有西班牙,书房里有一张斗牛士海报。还有巴黎,书房墙上有他巴黎时代的朋友毕加索为他画的一幅画,有好几张巴黎的明信片。在这座格调高雅的嘹望山庄里,我强烈地感到它和围墙之外的破败农村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所了望的不是古巴,而是充满回忆的过去。
1942年7月23日,和第三任妻子玛莎结婚两年后,海明威给第一任妻子哈德利(Hadley Mowrer)写了一封不寻常的信。此时的哈德利已经和第二任丈夫、着名记者保罗·摩罗(Paul Mowrer)结婚十年了。在海明威与哈德利几十年的书信中(离婚后,这样的通信反倒变得更绵长亲密了),海明威昵称哈德利为凯瑟琳·凯特(Katherine Kat)。
“想想看,如果我们生不逢时,不能在年轻的时候拥有巴黎。你还记得吗,我们去昂吉尔看赛马,我们第一次自己去潘普洛纳看奔牛,还有那艘好得不得了的大船列奥博迪那,还有科尔蒂纳丹佩佐,还有黑森林……昨天晚上我睡不着,所以我就想起了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情唱过的所有歌:
A feather kitty’s talent lies
In scratching out the other’s eyes
A feather kitty never dies
Oh immortality.
我这儿有三只好小猫,所以我对它们唱这首歌,它们听了都很开心。
……
再见了,凯瑟琳?凯特小姐。我是多么多么爱你。我之所以可以说这样的话,因为这件事与你还有你了不起的保罗没有任何关系。因为这种对于先前的更伟大的神明的感情是无法转移的。”
海明威骄傲自大、直来直去,总是在和朋友吵架,总是伤女人的心。他每次婚姻都要以搬家开始。第一次和哈德利在巴黎。第二次和波琳娜在弗罗里达。第三次和玛莎在古巴嘹望山庄。他似乎想借搬家来抛下被自己弄得一团糟的过去,而他却偏偏又是一个最容易怀旧的写信狂人。对于海明威来说,这才是他的“两个世界”,肤浅粗糙的现实世界和温情脉脉的文字世界。
于是,海明威一个人坐在哈瓦那近郊的别墅里,充耳不闻室外的野语村言,写下这一串遥远的地名,法国巴黎,比利时昂吉尔,西班牙潘普洛纳,意大利科尔蒂纳丹佩佐,德国黑森林……他对在古巴的猫咪唱几十年前听到过的猫咪之歌。他在第三场婚姻之中对离婚已十六年的发妻说我是多么多么爱你,并且这种爱并不仅仅是投向她,也是投向先前的更伟大的神明。
这些话是如此真挚又如此忧愁。如果有什么能缓解这种忧愁,那就是这种真挚的对伟大神明的感情其实并非不能转移,虽然这种转移将是多么微妙——多年之后,这种转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发生了:
1957年,一个三十岁的哥伦比亚记者在巴黎街头偶遇了五十八岁的海明威。此时的海明威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年轻人在街道的一边,看到另一边海明威迎面走过。
想象一下这个戏剧性的时刻:
街道的一边是充满回忆的老人,他的事我们知道得太多了。那年年初,巴黎丽兹酒店的经理在酒店的地下室发现了海明威1928年离开欧洲时存在那儿的两个箱子,其中包括了年轻的海明威旅居巴黎的笔记。这两个箱子挽救了海明威的创作荒,于是他再次来到巴黎,住在丽兹酒店,正在利用当年的笔记写一本回忆录,也就是他死后才出版的《流动的盛宴》。这是一本凝练静美的小书,充满了善意和希望,那种奔向过去而重新拾得的希望。这本书与他晚年的其他作品截然不同,而让人想起他年轻时所写的那些简单又魅力十足的渔猎故事——尼克·亚当斯从战场回来,他很悲伤,他去故乡的河钓鱼。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海明威式作品。
从22岁到28岁,海明威在巴黎度过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岁月。此后的一生,巴黎都与他如影随形。上文提到的三封关于古巴的信件,无一例外寄给了三个与巴黎有关的人。
第一封信的收件人简宁特?弗莱纳是《纽约客》驻巴黎记者,是海明威在巴黎最早结识的朋友之一。
第二封信的收件人,对海明威成功的
之路功不可没的出版编辑麦克斯韦尔?柏金斯,则是海明威巴黎时期最好的朋友、
菲兹杰拉德介绍他认识的。1939年春,海明威致信柏金斯时,海明威已经与菲兹杰拉德彻底闹翻了。可是在那封信的最后,也就是他日夜写作《丧钟为谁而鸣》而感到强烈的“影响的焦虑”时,他突然提到了对菲兹杰拉德的思念:
“又及:我在古巴看到了斯科特(注:指斯科特?菲兹杰拉德)的《夜色温柔》,于是寄给了你。让人惊喜的是,这本书里的很多地方实在好极了。如果他能组织得更好一点,这会是一本最了不起的小说,比他之前写得任何东西都更好。我多希望他能继续写作。他真的不会再写了吗,还是以后可能继续写?如果你给他写信,记得捎上我真诚的祝福。(对斯科特的优越,我总有一种十分愚蠢的小男孩的感觉——就像一个健壮有力的小男孩嘲笑一个娇气聪明的小男孩。)读着《夜色温柔》,里面的很多地方实在太好了,好得叫人害怕。”
这封信寄出后不到一年,年仅四十四岁的菲兹杰拉德心脏病突发死亡。
而第三封信的收件人,发妻哈德利便等同于巴黎本身。海明威因为与哈德利结婚而来到巴黎,因为离婚而离开。1957年,住在奢华的巴黎丽兹酒店,写着《流动的盛宴》,58岁的海明威回忆起多年前抵达巴黎的第一天:1921年12月21日,海明威和新婚妻子哈德利住进了巴黎左岸的雅各布旅馆(现已更名为英国旅馆,Hotel d'Angleterre)。和巴黎丽兹的贵族气息不同,三星级的雅各布旅馆更接近哈瓦那的“两个世界”旅馆,那种干净方便的小地方,一出门便是无数左岸咖啡馆,除此之外没什么特色也没什么不足。他22岁,是个穷记者。她30岁,她说她年长他太多了。他说,她就是他梦中的女孩儿,他们会过一辈子。
而街道另一边的年轻哥伦比亚人。我们暂时对他没什么好说的,他还默默无闻,我们只知道他是海明威的铁杆粉丝,读了几十遍《老人与海》。事实上,他对海明威如此痴迷,他之所以会来巴黎做记者,便是为了模仿偶像的人生履历。和初来乍到的海明威一样,他没有钱,于是挑选了一个和巴黎雅各布、哈瓦那“两个世界”定位相似的城市旅馆——正对着索邦大学的弗兰德旅馆(现已更名为三大学旅馆,H?tel des Trois Collèges)。在一间看得见索邦校园的旅馆房间里,哥伦比亚人正在写作一部小说:《没人写信给上校》。于是,和自己的偶像一样,哥伦比亚人在巴黎开始了写作之路,在巴黎体验到了最初的伟大的神明。
在1957年这戏剧性的一刻,当这位年轻人在巴黎街头看到海明威走过时,他激动得难以自抑,冲着对街用西班牙语喊道:“大师!(Maestro!)”
海明威应了一声,“再见啦,朋友!(Adios, amigo!)”
四年后,刚从古巴搬回美国没多久的海明威受日益恶化的健康问题困扰,举枪自杀。
今年夏天,在“两个世界”旅馆边上,哈瓦那规模最大的书店里(其实也不过相当于普通新华书店的藏书),我的眼睛厌倦了几整排的微笑的格瓦拉和微笑的卡斯特罗,却注意到当代古巴
在祖国的集体失语。这一代的古巴青年恐怕不得不在阅读外国
的作品中成长,正如20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在书店萧索的虚构类书目中,古巴人的名字寥寥,而这位哥伦比亚人的作品却紧挨着他心中的大师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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