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谈鲁迅先生
时间:2012-03-21 18:22来源: 作者:林少华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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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后赶紧翻阅他对《阿久正的故事》的品评,里面果然涉及对《阿Q正传》的评价:“在结构上,鲁迅的《阿Q正传》通过精确描写和作者本人截然不同的阿Q这一人物形象,使得鲁迅本身的痛苦和悲哀浮现出来。这种双重性赋予作品以深刻的底蕴。”并且认为鲁迅的阿Q具
第二次见到村上春树。地点仍是东京的村上事务所。
按门铃上楼,一位举止得体的年轻女助手开门把我们迎入房间。房间不很宽敞,中间有一道类似屏风的半截浅灰色隔离板,前面放一张餐桌样的长方形桌子,两侧各有两把椅子。很快,村上春树从“屏风”后面快步走了过来。一身休闲装:深蓝色对襟长袖衫,里面是蓝色T恤,蓝牛仔裤。他仍然没有像一般日本人那样和我们鞠躬握手,径直走到桌头椅子坐下,半斜着身子点头致意。我看着他。距上次见面已经五年半多了,若说五六年时间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并不准确——如村上本人在作品中所说,时间总要带走它应带走的东西——但总的说来,变化不大,全然看不出是六十岁的人。依然“小男孩”发型,依然那副不无拘谨的沉思表情,说话时眼睛依然略往下看,嘴角时而曵出浅浅的笑意,语声低沉而有速度感。整个人给人的印象随意而简洁,没有多余的饰物,一如房间装修风格。
谈话从他的写作开始。自1979年发表处女作《且听风吟》以来,村上已差不多勤奋写作了三十年。“三十年间我有了很大变化,明白自己想写的是什么了。以前有很多不能写的东西,有能力上所不能写的。但现在觉得什么都可以写了。写累了,就搞翻译。写作是工作,翻译是爱好。一般是上午写作,下午搞翻译。”村上又一次强调了运动和写作的关系,说他天天运动,“今天就去健身馆打壁球来着。但跑步跑的最多。因为不久要参加马拉松比赛,所以现在每天跑两个小时左右。写作是个体力活,没有体力是不行的,没有体力就无法保持精神集中力。年轻时无所谓,而过了四十岁,如果什么运动也不做,体力就会逐步下降。过了六十岁就更需要做运动来保持体力。”
问及东西方读者对他作品的反应有何差异,他说差异很大,“欧美读者接触加西亚·马尔克思等南美文学的时候,感觉自己读到的是和英语文学完全不同的东西,从而受到一种异文化冲击。读我的作品也有类似情况,觉得新鲜,有异质性。这点从读者提问也看得出来。欧美读者主要关注我的作品的写法本身和后现代元素,亚洲读者的提问则倾向于日常性,接受方式更为自然。”另一方面,他也承认自己的创作受到美国当代
的影响,“从他们身上学得了许许多多,例如比喻手法就从钱德勒那里学到不少。”他在接受《每日新闻》采访时也说自己对钱德勒的文体情有独钟,“那个人的文体具有某种特殊的东西。”
话题转到《挪威的森林》拍电影的事。媒体前不久报道《挪》将由美籍越南导演陈英雄搬上银幕,村上说确有此事。“就短篇小说来说,若有人提出要拍电影,一般都会同对方协商,但长篇是第一次,因为这很难。不过《挪》还是相对容易的,毕竟《挪》是现实主义小说。”他说《挪》此前也有人提出拍电影,他都没同意。而这次他同陈英雄在美国见了一次,在东京见了两次,觉得由这位既非日本人又不是美国人的导演拍成电影也未尝不可。至于演员,可能由日本人担任。“将会拍成怎样的电影呢?对此有些兴趣。不过一旦拍完,也许就不会看了。以前的短片都没看,没有那个兴趣。”
说到“东亚与村上春树”这一议题时,我说我认为他对东亚近现代历史的热切关注和自省、对暴力的追问乃是村上文学的灵魂,村上说有人并不这么认为。他说历史认识问题很重要,而日本的青年不学习历史,所以他要在小说中提及历史,以便使大家懂得历史,并且也只要这样,东亚文化圈才会有共同基础,东亚国家才能形成伙伴关系。
这里想特别提一下村上对鲁迅的看法。
村上的短篇集《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中有一篇叫《完蛋了的王国》,其中的男主人公Q氏是一家电视台的导演,衣装整洁,形象潇洒,文质彬彬,无可挑剔,任何女性走过都不由得瞥他一眼,可以说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精英和成功人士。耐人寻味的是,东京大学藤井省三教授在这样的Q氏和鲁迅的《阿Q正传》中的阿Q之间发现了“血缘”关系:其一,“两部作品同有超越幽默和凄婉的堪称畏惧的情念”;其二,两个Q同样处于精神麻痹状态。也就是说,作为鲁迅研究专家的藤井教授在村上身上发现了鲁迅文学基因。作为中国人,我当然对这一发现极有兴趣。这次有机会见村上本人,自然要当面确认他是否看过《阿Q正传》。村上明确说他看过。学生时代看过一次,十几年前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当驻校
时结合讲长谷川四郎的短篇《阿久正的故事》(日语中,阿久同阿Q的发音相同)又看了一次,“很有意思”。问及他笔下Q氏是否受到鲁迅的阿Q的影响,他说那是“偶然一致”。但他显然对鲁迅怀有敬意:“也许鲁迅是最容易理解的。因为鲁迅有许多层面,既有面向现代的,又有面向国内和国外的,和俄国文学相似。”
回国后赶紧翻阅他对《阿久正的故事》的品评,里面果然涉及对《阿Q正传》的评价:“在结构上,鲁迅的《阿Q正传》通过精确描写和作者本人截然不同的阿Q这一人物形象,使得鲁迅本身的痛苦和悲哀浮现出来。这种双重性赋予作品以深刻的底蕴。”并且认为鲁迅的阿Q具有“‘一刀见血’的活生生的现实性。”。
不用说,一个人能够理解另一个人——何况认为“最容易理解”——无非是因为心情以至精神上有相通之处。所以,村上的Q氏同鲁迅的阿Q的“偶然一致”,未尝不是这一意义上的“偶然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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