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
　　
　　当然了，我这个无神论者，其实是一个无鬼论者，即，我从小就不相信有鬼，我惟一知道的鬼，叫“牛鬼”，但“牛鬼”与“蛇神”一样，随便一打，就彻底完蛋！
　　
　　上小学的时候，比我高两级的一个同学，看到“旋风”时对我们说：“旋风”就是鬼来了，结果，他被我们七八个小他两岁的同学齐打共揍，并挂了彩。小学期间那个年龄，大一岁是一岁，但七八个人揍一个，还是完胜的。结果，老师把我们全部叫到操场上接受教育，在弄清了打架的原委后，老师先教训我们，说你们七八人打他一个可以，但能打过他哥哥吗？他不会事后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这事不准再往外说！接着训斥那个倒霉蛋：“你竟敢说旋风是鬼，公开宣传封建迷信，你再这样你们全家都要抓起来！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准告诉你们家长，也不准告诉你那两个哥哥，这几个低年级的同学要是被你哥哥打了，你们全家都跑不了”。
　　
　　结果，当然是老师的话被百分之百执行了。
　　
　　所以，我这个无神论者，是童子功，是非常坚定的，也是非常全面的，我不仅不相信神，不相信鬼，不相信鬼和神的兴风作浪，并由此展开，不相信神鬼报应，对神鬼豪无惧色。
　　
　　最终，也就是我相信做了坏事不会得到报应！没神没鬼，死了就完了，谁来报应？
　　
　　直到我对吴晗这个人有所了解。
　　
　　吴晗最重要的是三个标签：清华毕业并留校做教授、明史专家、副市长。有人如何兆武等对吴晗塑像立于清华颇有微辞，说他贡献不如谁、谁、和谁，但包括名望如梁启超、功勋如赵九章、学术如陈寅恪、王国维这些对清华有重大影响者，谁是副市长？要知道，是邓大人亲自题写的亭额。
　　
　　吴晗最重要的是三件事：1949年接管并领导清华大学、1959年发表《论海瑞》、《海瑞骂皇帝》等文章并在1960年写成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1969年惨死。不仅如此，还连累夫人惨死、女儿自尽。
　　
　　然而，学术界，特别是史学界，似乎并没有人同情他。这很奇怪。
　　
　　奇怪之事必有奇怪之处。把吴晗之奇怪放在的具体的历史环境中，或许就不奇怪了。
　　
　　吴晗被抓捕，有这么几顶帽子：“为彭翻案”、“攻击毛”、“反党反社”、“叛徒”、“特务”。
　　
　　先看看“叛徒”。吴晗做为师出清华的学子和教授，接管母校并整肃自己的老师、同仁，说他是清华和同仁的“叛徒”，似无不妥。
　　
　　“为彭翻案”。现在多认为彭是“好人”。彭是好人吗？彭主政期间，先后狠整已经躲入学校的刘伯承和主持总参的粟裕，已犯众怒，所以高层集体决定除之。吴晗写海瑞，海瑞像不像彭倒无所谓，客观上是把毛放在了皇帝的位子上，差不多就是攻击毛。
　　
　　另外，吴晗还主持了“挖掘”明定陵地下宫殿的工作。中国民间对挖人祖坟是非常忌惮的，而所有的后来统治者对前朝的皇帝也是讳莫如深的。吴晗这么做，一犯民间大忌，二犯皇家大忌，我真不知道他这个明史专家是怎么混出来的。另一位参与者郭沫若先生，在随后的浩劫中，儿子自杀，而他自己，则成为那个时代知识界最大的笑柄。
　　
　　其实，我有一闪念的想法，即毛发动的继续革命，有一个因素就是为在此之前的一些做法矫正，这种矫正，对于受害者而言，就是伸冤。
　　
　　比如，反右是对知识界的大清理，但是，在反右运动中出尽风头者，在继续革命中成为主要打击对象，并比57年那些人更惨。用民间的封建思想来比划，这算不算报应？
　　
　　再比如，彭的退出。这也在继续革命中，当年那些对彭落井下石的彭的同事，是不是也同样遭受无情抛弃？那么，与彭事件颇有关联的吴晗，能躲过这一劫么？
　　
　　学术投靠政治，以政治的名义“反哺”学术以为政治服务，然后再被政治弃若弊屣，是不是学术的报应？当年，吴晗深受其入道时的中国公学校长胡适的提携，并有一批大师的帮助才得以成名成家。其时，吴晗因数学成绩为零不能入清华读书，胡适就写信给清华代理校长翁文灏和教务长张子高，要他们关照吴晗，“给他一个工读的机会”，并说吴晗“是很有成绩的学生，中国旧文学的根底好。他有几种研究，都很可观”。还附上吴晗写的《胡应麟年谱》。这封信起了很大作用。翁文灏接信后，立即请张子高去找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和史学系主任蒋廷黻办理。胡适、翁文灏、张子高、冯友兰、蒋廷黻，这些学术界响当当的人物，代表着整个学术界，所以，才成就了有可以“走错了路（胡适语）”的资本的吴晗。
　　
　　吴晗在他最后的时光中，是否会想起老师的这句话呢？相信吴晗始终都在纠结老师的断语，因为，在整个折腾胡适的狂潮中，吴晗几乎是惟一一个没有写文章批判老师的大陆弟子，但吴晗与胡适的私信成为他不得不死的铁证，那么，这是走错了路的报应？还是学术吴晗对政治吴晗的报应？
　　
　　古人有“敬鬼神而远之”的智慧，并制造出“报应”这个概念。
　　
　　有比我大的多的无神论者曾经说过：“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也是他临死不久前感悟出来的，他可是亲身经历了革命和继续革命两段历史才得出这个结论的。
　　
　　吴晗的这个生前身后事，算不算报应呢？
　　
　　报应不报应，只有天知道。
　　
　　吴晗的纪念亭有彭真题词：“吴晗同声以一个勤奋治学追求真理不断进步的历史学家和爱国的民主主义者，转变为共产主义者的道路，是本世纪我国知识分子的光明大道”。
　　
　　2013-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