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深深怀念我尊敬的老师高华教授
时间:2011-12-30 00:57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王龙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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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师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学者。这么多年来,听说他的研究几乎都是自费,而且我还听说他的父亲也长年卧病,可以想像对于一位安于清贫寂寞的学者来说,他的家中一定是不宽裕的。但尽管这样,听说他在大南京大学没有申请任何国家的立项或者资金(当然有可能也申请
我是个从不相信宿命的人,但这一次,我真正相信了。
2011年12月26日晚10时许,我从单位拿回一叠邮政名信片,想给许多外地关心我的师长朋友寄去,表达一下新年问候。第一个我想到的,就是南京大学的高华老师。我郑重地在贺年卡上写下: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皆狂欲语谁——录梁任公诗赠吾师,新年快乐!”
今天上午,我去办公室电脑上找到高华老师的地址,准备填好这张贺年卡后就寄出去。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手机响了。是北京青年报记者、我的朋友周春林打来的:“你知道吗,高华老师昨天晚上去世了!”
我顿时如遭电击,贺卡正准备寄走,中午我还准备去寄给高华老师他非常喜欢的《李劼人全集》。噩耗竟然在此时传来,回想正当昨晚我写下“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皆狂欲语谁”这句寄给高老师的话时,恰好正是他仙逝之时,我甚至怀疑是否自己这句新年祝福太不吉利,有点儿不合时宜?
细细又一品,这两句话似乎又正是对高华老师一生最好的隐喻总结,难不成天命轮回,一语成谶?
就在几天前的12月20日中午,我还发信息给他,问他接电话是否方便。他说,身体近来欠好,可以短信息。我们对话如下:
我:“高老师好,我找四川文艺出版社领导内部打折买了全套《李劼人全集》,今天想给您寄来,请问演是以前寄书给您好的地址吗?王龙”
高老师回复:“请告诉打折后的书价,也请告之你的详细通信地址,我会把书钱寄给你。我的地址是龙江小区阳光场那个。你有吗?高。”
我:“高老师千万别这样,他们(出版社)本来要送您这样的专家的,后因样书已送完,故只以很低折扣卖的。这点钱老师万勿在意,能为老师做点小事很荣幸。”
高老师回复:“我会心里不安的。”
我:“我已发自内心把您当师长啦,学生为老师做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理所应当啊!”
高老师回复:“我在住院无缘欣赏。”
我:“老师空了再研究也一样。”
高老师回复:“太客气,那地址就是我家地址。”
我:“好的,请老师好好保重。”
想不到6天,不到仅仅6天,高华老师就驾鹤西去。此刻,寄给他的贺卡就放在我的桌上,准备今天中午寄给他的书也摆在旁边。刚刚给高华老师原来一直在用的手机号码打电话过去,是高师母刘阿姨接的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有人自言自语在问:“王龙,王龙是谁?”高老师一生象我这样从未谋面的学生,实在太多,他扶持关心了天下多少桃李,家人哪里都知道呢。我一说明身份,刘阿姨说,哦,他前几天是说过,有个叫王龙的学生要给他寄书来。
我一时哽咽,因去北京出差一个多月,恨未能早点办好此事,让高老师生前再读一下他敬重的四川
李劼人。就在今年9月7日,高华老师听说四川文艺出版社要出版全套的《李劼人全集》,他一直是李劼人的忠实读者,闻讯非常高兴,即在《新京报》读书版发了一篇文章《阅读李劼人的历程》。他在文末最后说:
“《李劼人全集》的出版将是四川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全集17卷,定价居然高达2000元,这让许多李著的爱好者望而却步,四川文艺出版社是否可考虑做一些降价?”
高老师一生君子固穷,但用人民大学教授张鸣老师的话说,他其实富有天下,精神的天下。他作为著名的历史学家,对中国现代史、民国史、中国左翼文化史及当代中国史的研究,后来者难出其上。他对中国当代历史学所作出的贡献,自有后人评说。我只想以自己和两年多的交往,告诉大家一位独立学者的人格榜样。
我结识高华老师,缘于他那本著名的代表作《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当年一读此书,如梁启超形容初见康有为:“如凉水浇背,当头棒喝”。书中严谨细致的论证,行云流水的文笔,尤其是没有一处资料没有来源出处,且大多数来源于国内公开出版发行的报刊书稿,可见作者之苦心,正是要力求严谨,以能流传后世。
不管我对书中的观点是否全部认同,但同样作为一名
和历史爱好者,我对高华老师的洞见与文风都不得不深深折服。于是我从《看历史》杂志的杜兴兄弟那儿得到了高老师的电话,决心认识一下这样的史学界高人。
电话一接通,高华老师温和亲切,如逢故交,意想不到那般随和。在此之前,我已经从杜兴兄弟那儿知道,高老师2007年就已经查出肝部有问题,具体什么问题我不太清楚,但据说病情很严重。我当时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又知道他此时正在住院,身体不太好,不敢太冒昧打扰得太久,但高华老师却热情地表示没有关系,和我相谈甚欢。我映象最深的是,高老师问我,听说你们军队有一位叫金一南的学者最近写了一本《苦难辉煌》的书,读者甚众,非常畅销?我如实回答说是的,我开玩笑说,高老师你的书要是能在大陆公开出版,你肯定比易中天还火呢别说金一南。别人有名有利,但你做的却是立德立言之事。他在电话那头孩子般地笑了,连连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他们都是高人。
后来要不是因为手机信号不好,高老师还要继续与我聊下去。这之后,每当我在历史写作中遇到什么问题要向高老师请教,他虽然身在病中,总是耐心作答(现在才知道,他经常躺在病床上为研究生修改论文)。我的第一本书《天朝向左,世界向右》出版后寄给他,他很高兴地回复说:“你的大作我拜读了,很有启蒙的意义,非常好。”我知道在高老师这样的专家面前,我的一本小书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但他能够在病床上读完,已足令我非常感动。后来《看历史》杂志的杜兴兄弟每次去南京看望他,他都会问起成都的我,并给予鼓励褒扬,让我这样一个小后生感动莫名,增添许多信心。
今年我的新书《国运拐点——中西精大对决》出版前,我发短信请他为我写几句评介推荐。高老师说,我正在病床上输液,用手机写不太方便,还是等输完之后在电脑上回复给你吧!我当时深为不安,老师病体艰难,如何敢勉为其难?我说那就不用麻烦老师您了,请您好保重身体为要。但是不久,高老师就很认真发来一段推荐语:
“中国人读书写史,醉心于帝王家谱、心术权谋者多,以普世价值、人民幸福为座标者少。此书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用全球视解品鉴中华人物,以理性反思痛揭千年之弊,感时忧国之心不乏启蒙之可贵,洞幽烛微处令人耳目一新。在琳琅满目的历史类读物中,是颇值一读的新颖之作。”
这是高老师生前对我的最大激励,我一定会字字铭记在心,沿着自己心中的路走下去。关于这本书,我麻烦他的还不止一次。最难忘的是,2011年9月5日那天,我有一篇新写的文章想请高老师为我把把关。他刚刚从医院回到家中,耐心和我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才告诉我:“王龙,今天我父亲去世了,这两天事情有点多,可能无法详谈,你把文章发我邮箱里,等我抽空再看好吗?”那一刻我抱歉至极又感动莫名。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高老师待人接物的真诚,对我今后的治学处世皆可谓影响深远。这些,我都详细在写在《国运拐点》的后记里,本可惜未能及时寄给老师一看。
关于上面提到的这篇文章,我就瞿秋白到底为何留在苏区,导致最后被害的原因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因为涉及到党的早期领导人博古,我听说高老师与博古之女有过交往,比较熟悉,我才向高老师专门请教,以免史料不实,伤害到有关当事人。高老师在病床上打着吊针看完我的文章,发来信息说:“我觉得你的文章很稳妥,没有什么要修改的。”我解释说,就是怕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下笔有顾虑。高老师发来一条信息说:“如果要求百分之百的安全,那就最好封笔。很多人也曾经这么干过。”这是高老师对我迄今为止最严厉的一次教导。我当时就有点不好意思,与他求真务实的学术勇气和敢为人先的治学精神相比,我真是需要克服文人常见的“懦弱”毛病。
但是想不到就这么一篇温和的文章,还是引来当事人为尊者讳的反感。今年第10期《炎黄春秋》杂志上发表了我这篇文章的节选部分《也谈瞿秋白为何没有参加长征》。博古之女秦摩亚女士不太高兴,随即在第12期《炎黄春秋》杂志上撰写《瞿秋白被害,谁之过?》,文中把南京大学王彬彬先生的许多激烈的观点甚至尖刻的用语都混淆成我的文章,而且那篇反驳我的文字从史料到逻辑都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我写瞿秋白的原文长达两万字,都是收录在我的《国运拐点》一书中,秦女士没有认真读完我的原文,就轻易得出我对那段历史没有认真研究的结论,使我一时有些想不通。正好我手中还掌握大量史料,于是就想撰写一篇更详细的文章反驳秦女士的观点。
12月17日,我专门发短信请教高华老师。高老师耐心地说,秦文我已经看了,我认为你没有必要再去打笔墨官司,她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一般读者也不会注意你和王彬彬观点的差异。高老师很委婉的一句话,让我理解到待人接物还是要与人为善,考虑到历史当事人的具体心境,怀抱“理解之同情”。此前,有的学者对国防大学金一南先生的《苦难辉煌》一书多有非议,高老师也曾与我详谈此事。他认为如果是学术探讨,观点的争论倒在其次,但学者间彼此的尊重非常重要。见过高老师的许多学者都说,高老师的文章研究独到,锋芒毕露,但他为人却一贯低调谦和,有君子之风。受高老师影响,我决心不再写文章与秦女士辩论。
高老师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学者。这么多年来,听说他的研究几乎都是自费,而且我还听说他的父亲也长年卧病,可以想像对于一位安于清贫寂寞的学者来说,他的家中一定是不宽裕的。但尽管这样,听说他在大南京大学没有申请任何国家的立项或者资金(当然有可能也申请不到)。他的独立人格和治学精神,深为学者圈中人称道。2010年,《看历史》杂志在四川建川博物馆召开一个民间学术会议,与会者多为国内外非常有名的学者专家,本来这次会议是邀请高华老师前来担任主持人的,这也是众多学者对他的一种尊重和肯定。高华老师本人也想来的,但当时他病情反复,正在住院,无法赴会。我当时也参加了这一会议,会议开始之前,主持人、香港中文大学的熊景明老师专门建议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向不能到现场的高华教授表达敬意,所有名高望重的学者们,无论年龄大小,都发自内心地向病床上的高华教授鼓掌致敬,希望他战胜病魔,早日重返“战场”。我当时在会场悄悄给高华老师发短信:“高老师,这次会议大家都特别期待您能够来,刚才大家用掌声表达对您的尊敬与关心。”他非常感动地回信说,感谢大家对我的鼓励,等我身体好,还真想去成都走一走。
可是,老师不能再来成都走一下了。我无处寄托我的哀思,只有还是把高老师生前期待一读却没有舍得买的这套《李劼人全集》,寄给高师母,委托她摆放在高老师的书房,让他在天堂有空读一读——那里没有病痛,没有清贫,也不再有网上至今还赫然在目的老左们对他的攻击和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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