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概会有这样一个共识:光头暗指囚徒。而我现在谈到的这位光头诗人,叫廖亦武。为什么要谈论他,因为他最近在法国出版的诗集《犯人的祖国》,就有这样一个关于囚徒的隐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廖亦武在诗坛上大名鼎鼎。我去涪陵地区《乌江》文学杂志社做临时工,当一名打字员,办公的老行署正好跟廖亦武的妻子在同一座旧楼。我从他妻子那儿借来一本他收藏的书,是惠特曼的《草叶集》。而他,那时被关进监狱不久。 我见过他的照片,蓄的长头发,胡子跟惠特曼一样,都是大胡子。这样的人在我的眼里,天生就具有一种艺术气质。 我先作一个交待:廖亦武是因为爱情从成都到的涪陵。涪陵并不是一个开化的城市,但和整个中国走向开放的世界有关,现代文明的种子也在四处萌芽。而成都得风气之先,在现代诗的发展史上被尊称为“延安”。廖亦武显然是不安分的“燎原之火”,他到了涪陵,把自己所在单位涪陵地区群众艺术馆的内刊《巴国文风》,偷梁换柱,转换成第三代诗人发表先锋诗歌的阵地。诗人的疯狂,和人本能的政治诉求,一并高涨,不分彼此。这是他后来入狱的直接祸患。 诗人皆兄弟,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形成了一个迷人的“诗歌江湖 ”,九十年代消散;到九十年代末和本世纪初,一些不甚入流的诗人拿来作为文化口角操练,又为另一些自命不凡的诗人杜绝和不齿。因此,当廖亦武坐四年牢从监狱出来,世界对他来说已完全改变。以前大家一起写诗混的朋友,都以不同的方式挣钱从俗而去。每个人仿佛一夜之间都振振有词地找到了生活的理由。事实上,生活的理由从来就不缺乏,而不生活才要找出理由来。因此,在廖亦武看来,这是一代人对诗歌精神和文化精神的背叛。一本《中国底层访谈录》的书,隐含了他对同时代人的冷嘲和热讽。但做这样的事情,除了把朋友们都得罪完,对于改变整个社会潮流并无什么实际的成效。好在他因此获得了一个做口述史的方法,行走民间,四处寻访,客观记录冤假错案,地主身世,自称为复原历史真相的“记忆工作者”。从此,他不再以诗人自居,也不屑于与诗人朋友们为伍。他内心的某种理想,整个社会气氛也不支持,却与政府的反对者和异议人士合成一气。这样一来,再要谈起他作为一个诗人如何如何,这在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土壤里,也许没有人明确地公布过一个什么规定,但大家却出奇地心领神会,统一视为禁忌。 关于理想,不知有多少人认识到这样一个通俗的定律:你只要怀有理想,如果生在农村,必然向往城市;如果生在城市,必然向往大城市;如果生在大城市,必然向往国外。我沿着这个定律,从涪陵到了成都,廖亦武的妻子给了我帮助。当廖亦武出狱后,他没有再回涪陵去生活,我们就在成都见面了。这非常的自然。廖亦武的老爸老妈在成都,有自己的住房,廖亦武跟一个大孩子一样住在父母家里,每天吃吃喝喝,一时没有着落。他的妻子在他出狱后不久跟他提出离婚。这是一个悲剧,似乎不可避免。也许时间可以化解这个悲剧,可以停止一切不再发生。但我们已不是靠等待时间过活的古人,而是被时间追着疯跑的现代人。完好的东西尚且要被千方百计地破坏以求变,已经破裂了的,就不可能再有修复的可能。这真是时代生活中最凄惨的事情。 廖亦武在监狱跟一位老和尚学到一门吹箫的手艺,他非常自得,幻想着有一天若出了国,这门手艺就能养活自己,不至于被饿死。可他的妻子听不惯这箫的声音。他在监狱里被迫剪成的光头,出狱后继续光着,他的妻子不能接受这个做法。似乎一切个性的,一切艺术的气质,至少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都不可能再被接受。有时候,我们得体谅女人。 他爱抚女儿的脸,动作也显得极为生硬,突然伸出手去,碰一下又缩回来,简直是在“偷袭 ”。女儿很警觉,光头爸爸来了,她怕,把口水吐到他的头上。在此要特别说明,廖亦武刚入狱时,妻子正怀着这个女儿,女儿还没有出生就做了一件好事,让妈妈很快就从牢里得以释放。《犯人的祖国》里有一首诗,写到了他与女儿这种生疏紧张的关系。廖亦武是祖国的逃犯,被关在了监狱,女儿是他的逃犯,可他却没有什么地方能关住女儿。 廖亦武出狱后,曾以国外的《倾向》为榜样,在成都创办了民刊《知识分子》,他想重新界定,探讨知识分子的价值和行为方式。因不为当地安全部门见容,只办了两期,就被强令停止。后来,得到北京一些朋友的帮助,他又主编了一本书《沉沦的圣殿》,对“朦胧诗”前后的诗歌源流作出了清晰的梳理,让人们对诗歌在思想解放运动中曾起到过的作用,有了一个全面的历史性感知。这本书也被禁止销售。此后,在主流文化舞台上,他几乎没有任何活动的余地,更谈不上再有什么作为。当然,对于我们这么大的一片国土,一个活人完全就可以好像不存在,这也是一个奇迹。 获益于廖亦武的社会关系,我到北京求学。他的确是结交了一些“死党”。在成都时,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在三环路上行走,他问我:你有什么理想?我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还谈什么理想,因此惶惑。我反问他:你呢?有什么理想?他回答:如果我有什么理想的话,还是想去流浪。那时,我26岁,该安居乐业;他差不多38岁,正好跟我现在的年龄一样。这个对话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去北京,两年后去了新疆,然后回重庆老家乡居大半年,最后又折回北京。现在回头去看,这些生活不就是在流浪吗? 曾经,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北京没有工作,廖亦武也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可能心里还觉得是自己害了我。但事实上,在北京有很多像我这样从外省来北京混的艺术青年,大家自然结为朋友,相互理解和帮助。我很幸运,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活不下去。我们再见面时,他好奇地探究我变了没有。他不能接受那种变了的人,是指忘了本的人。如果还没有忘本呢?也许他认为我就是这样,因为他有些自豪地跟最好的朋友说,我是他带出来的“徒弟”。他还保持着江湖上的那一套说法,我不是很习惯,但觉得是一件好玩的事。要说他自比“师傅”,在我离开成都时,确实有过一番教导,意思是说一个人做一件事就要做好,一件一件积累起来,事情自然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转机。 2003年,廖亦武到北京来,问我借录音机。他要去北京南站附近的上访村采访。我送录音机给他时,见一大帮朋友,还有国外的媒体记者,大家一起共进午餐。当时,有国安便衣人员在朝我们盯看。过后不几天,我主编的学术网站被关闭。我跟廖亦武离了婚的妻子讲起过这些巧遇,她劝我跟廖亦武打交道时要小心一些。我身边的几位好朋友,也劝我要跟廖亦武断绝往来,以免麻烦惹到自己的身上。廖亦武像自觉知道了这些情况似的,以后来北京不再跟我联系。 在我的生命中,有两种类型的男人:一类是我的爷爷,非常重义气,说话做事心直口快,属于性情中人;一类是我的父亲,为人诚恳,性格随和,做事稳重。我和我爷爷这类人有距离,但能达到神交。相反,我和我父亲这类人就不分彼此,言行默契。廖亦武属于我爷爷那种类型的男人。我能理解他的很多作为,他的天真,他的本能,他的笨拙,他开的所有的玩笑和他开玩笑的各种方式,包括他的野心等等。不管实际上他做过什么事情,哪怕是一个国家都误以为,他就是做事情中的那个人,这也是不准确的。因为他惯于表演,事实上,这是一种艺术天赋;也许,他应该有一些做演员的机会,来发挥他这样的才能。 他在诗歌写作中,把自己从灵魂和肉体中分离出来,叫廖亦武。他又从廖亦武中分离出来,叫阿拉法威,叫老威。一个名字对他来说远远不够,他始终要让名字活动起来,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出现。叫他光头诗人,他可能会调皮地嘿嘿憨笑。我们的人生命运,都是变化无常的,廖亦武可能会有别的什么其它的角色,但我认为,他首先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回过头来,我还是接着开头的话说:光头暗指囚徒。在写作上,光头含有一个隐喻。我不能说有文学的地方就有隐喻,但我可以说,有隐喻的地方肯定包含有文学。我也写过一首题为《剃头匠》的诗,里面也含有光头的隐喻。喻示社会是一座监狱,而我们是生活的囚徒。比我还年轻的诗人梦呓为了反驳我的思想,写了《真实的乡村之夜》,他“陶醉于创造的喜悦”。坦白地说,我们这样的一些不同的表达,不是直接受到廖亦武的影响,但可以说,我们是在同一个隐喻下写作。我认为,类似的影响应当主动去接受。有领会就能获益。直觉告诉我,“光头”含有人的生命与思想。正如李白的“月亮”,含有人的浪漫与乡愁。这些都是我们内心最为深沉的情怀。 头顶一片天,脚踏一方土,这是何等的豪情。家长在教育孩子时,不听话的,就敲头。犯难的事,我们觉得头大。犯了错误,脑袋要挨修理。坚持自己的意见,称为是脑壳不开窍。糊里糊涂,也就是蒙头蒙脑。事情做得不漂亮,指这人没头脑。晃头晃脑的,总是让人看不惯。发表自由言论,脑壳进了水。持不同的政治立场,是提着头在耍。进了监狱,就剃成光头。脑袋开花,是指挨了枪子。但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谁的后脑勺上又长了眼睛呢?以上,关于头的民俗谚语,贯穿了我们整个的生命体验。喜剧的,有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励志的,有头悬粱锥刺骨。诗意的,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世俗的,头头脑脑,要打点好。混世的,说得头头是道。这样说下去,最后要看得我们头昏眼花,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罢了,这也是评书的好段子。 对中国传统精神力量深有领悟的鲁迅先生,在小说《铸剑》里,写到了一个平民向黄帝复仇的故事。两颗人头的博杀。两颗人头在水中死战,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这也是光头,没有了身子,光只有头。各种力量悬殊的斗争充满了极权社会的全部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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