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明媚清新,细小的云片在浅蓝明净的天空里泛起小小的白浪,东方天边,浸润着玫瑰色。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的撒在草尖上、树叶上,沾上露水的蜘蛛网在晨光中银子一般闪着亮光,早起的鸟儿宛转地唱着歌,在空中此起彼落的飘荡着。 这时候,在村前大道上,几个老者簇拥着一个面色红润的胖老头在早锻。他们慢慢跑着。一会儿,停下来,喘喘气,伸伸胳膊,摆摆腿,说说话儿,这个说:“洪贵啊,真的把厂交把小伙了?”那个说:“吃公家饭的,六十岁就退休呢。张老板属马的,六十八嗲,该退下来享享福嗲!”
这个被称作“洪贵”“张老板”的人,就是“夭寿”。夭寿,前些年办了厂,当了老板,做了不少的好事。村里修庙,出了十万;庄前修码头,出了五百;庄上劳力撑会船,两条会船是他买的……因此上,乡亲们不大好意思总喊他——夭寿这个诨名了。特别地,乡民们骨子里有着一种对有钱人的尊崇之心,觉得对有钱人是应该客气一点的。
其实要在二十年前,“洪贵”这个大名,村里没得几个人知道,提到“夭寿”,那绝对是妇孺皆知。
说到夭寿,那可有一段来历。据说他小的时候,特别犯嫌,偷吃扒拿,撵鸡摸狗,有人说他,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张嘴就骂,甚至晚上拿了砖头轰人家门,砸人家锅。人家上门告状,他爸爸是个火屌性子,不等人家说完,就火上堂屋,往往拿起个棍子就打。妈妈有点护着,怕把宝贝儿打伤了,一边用身子挡着,一边就大喊:“夭寿小,快跑啊!”这样几次,“夭寿”出名了。男女老少,见到他,都一口一个“夭寿”,他爽快地应着。渐渐地,真名倒被人忘却了。
夭寿,这一辈子可真不平凡,笑话不少。
三年自然灾害之后,熬过了灾害的整个苏北农村,好多年没有缓得过劲来,家家穷得叮当响。这年年底,捡了个婆娘的夭寿被他爸爸逼着分了家,分开另过。夭寿看着空荡荡的丁头府为过年犯起了愁——家里什么都没有啊,要吃的没吃的,要用的没用的,要烧的没烧的。这个夭寿也真是穷疯了,晚上睡不着觉,就在村里闲逛——他本人说的是闲逛,大家都认为他是想偷人家的东西——走到支书家门口,一阵诱人的肉香从支书家厨房里飘出来,钻进夭寿的鼻孔。夭寿贪婪的吸着,使劲的咽着口水。这时,听到庄上大队长小声说:“快点舀上来唦,把人馋煞噶的!”大队会计的沙巴喉咙也响了:“得点(快点)舀上来吃咯!”“还不曾烂呢!”支书家婆娘说。
夭寿眼睛一转,明白了:“奥,你们在碰头!好啊……”
过了一会儿,听到碗儿筷子响了,夭寿一推门,骂道:“好啊,我家倒要饿死人的,不得办法过年。你们这些狗日的还在这儿碰头吃肉,我去喊人!”说完,做出要走开喊人的样子。大队会计慌了,赶忙拦着:“哎,哎,夭寿,奥,洪贵,不要吼得起来的。你先吃,够好?”大队长也拉住他说:“夭寿哎,不要嘈啊,先吃!来,倒点酒!”支书也说:“先吃,吃噶好啊,从我家带五斤米回家,再到会计家拉两捆草,够好?”夭寿半推半就,一屁股坐下,放开肚子吃起来,直吃到拄喉咙。用他的话说:“好些年吃不到这么饱呔!小伙的种怕的就是那一天种下的。”后来他把这段故事说给人听,以为人家要夸他,谁知大家都说他是“皮五辣子”,是无赖,没有一个人羡慕他。
几年过去,夭寿生了四个儿女,生活更加艰难了。这天,夭寿罱泥罱到一条大刺花鱼(鳜鱼)。晚上烧好了,他一个人在那儿独啖。乡下人爱捧——端着饭碗到左右邻舍去边吃边聊。
快嘴二嫂说:“好不容易罱条大鱼,你也舀点儿把你家老头儿尝尝唦。”
夭寿眼一翻,说:“他年纪这么大,吃过不少嗲。”
长辈三奶奶对他说:“你望望,这些孩儿馋煞噶嗲,你要把点他来吃吃的。老狗子还晓得舔舔小狗儿。”
“你就不懂呔,三奶奶,”夭寿夹了一筷子鱼放进嘴里,“他来小的,吃的日子长呔!”
大家知道夭寿是铁了心独下,跟他开玩笑:“老的也不吃,小的也不吃,这说你把的婆娘吃吃撒。”
夭寿嘿嘿一笑:“呵呵,她嗲,夜里把她吃黑鱼汤!”
“死狗日的!”
“不要脸!”
大家笑骂完,各自回家收拾睡觉了,明天还要出工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夭寿家乡陆续有人放下锄头南下北上出门做生意,好多人买了扬州十五吨的水泥船外出搞运输。有人劝夭寿也想办法借点钱买条船搞运输,夭寿一声冷笑:“买船?古人言语——行船走马三分命!我还是好好的过掉几天穷日子。”
看到一家一家发了财,砌了“五架六”的大瓦房。“五架六”,实墙实壁,小瓦汪砖,在五架梁的基础上,向前挑出两块预制板,这样东西房间南北扩了一米多,明间多了一个大廊檐。夭寿望着树桩噶似的小伙,二十多岁,还没有娶到老婆,看看那几间风雨飘摇的空墙大瓦屋,坐不住了,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些钱买了一条旧船,带着小伙跑起了运输。
有人说夭寿嘴巴子好,稻草能说成金条,有生意经;有人说夭寿是个发财的命,有运气……总之,夭寿有钱了。
到了九十年代初,夭寿家的船已换成一百吨的大铁船了。夭寿借着砌房子上了岸,把船丢给了儿子媳妇。有人问:“你就放心把这么大的船丢给儿子媳妇?”夭寿头一昂:“这有什呢不放心的,跟着我这么多年,生意经早学会了。”
夭寿家房子刚砌好那阵,见着的人都竖大拇指:“啧啧,不简单!楼啊!”是的,那是乡下方圆十里之内的第一家私人楼房。要不是茅山镇上有个吃食馆是楼房,那就可以省掉“私人”两个字了。在村外老远就能看到夭寿家的楼房。听到别人夸房子,夭寿就不无得意地说:“房子还可以。都说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差个电话。啊,哈哈……”
这不,乡下刚刚开始装程控电话,装一门要五千多。夭寿就装了,还花了一千元,选了个吉祥号码——尾数888。夭寿家装了电话后,夭寿的口碑、人缘明显比以前好了,谁要是想打个电话,尽管去,夭寿不会摆脸色给人看,比支书装没空好多了。
年轻人流行BP机,夭寿买了一个BP机,整天挂在身上,人多的时候,还会掏出来显摆显摆。遗憾的是,除了小伙偶尔Call他一次,并没有人Call他。夭寿于是常常在嫁出去的三个女儿跟前抱怨,怪她们有事不告诉他。实在没事,呼他一下报个平安也是好的。三个姑娘知道爸爸是个胜虫儿(爱显摆的人),心领神会,想起来也会呼呼他。听说,夭寿实在没人呼,曾经拿家里的电话呼自己的BP机。
乡下有了像一块大砖头的大哥大,夭寿也办了一个。其实是他儿子给一个老板装货,人家没钱给运费,拿了大哥大抵运费的。据说夭寿怕儿子行船掉到河里,才取回来自己用。每当大哥大响起来的时候,夭寿都会让他响上好一阵,仿佛那铃声是天籁似的。然后,才拿上大哥大,一边大着嗓门接一边往阳台上跑。有人说他胜虫儿,他解释:“哪块啊?信号不好。”不知道真假。
进入新世纪,夭寿看到戴南那边办厂的挣钱不少,让小伙把船卖掉,也在顾庄办了一家特钢厂,自己当起了厂长,儿子跑业务。等到厂子渐渐兴旺起来,夭寿把厂子交给小伙,要享老福了。
这天,夭寿去浴城洗澡。洗完澡后,夭寿头有点昏,就到大厅里休息,喝喝茶,躺一躺。哪知道浴城里的小姐走马灯似的找他,喊他“敲背”。夭寿先总是笑笑,说:“老了,不中用了!”可是,小姐们大有变本加厉之势,并不嫌他老,见喊不行,干脆拉拉扯扯起来。夭寿嫌烦,眼睛一眨,说:“等一下,等我吃了药再去!”说完,真的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药吞下,小姐们一看:老鬼,难玩!于是,鸟兽散。再无小姐喊他敲背。
夭寿一觉醒来,有人问:“老头儿,真老了。那药吃下去,你还睡得着?”
夭寿哈哈一笑:“你以为我吃的是什么?我吃的是降血压的药!”
听的人都大笑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