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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解放:荒漠中的胡杨

时间:2009-05-11 23:38来源:《读者》09年第9期 作者:艾 行 天 地 点击:
秋日里,易解放夫妇再次来到了库伦旗。在一片苍茫之中,50万棵的胡杨林正剑指青天,4年前那一片绿色的“井”字如今已蔓延成绿绿的一片。这一刻,易解放忽然觉得,这一切付出,都是那样值得:自己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不但没有垮下与沉沦,而且以将儿子的生命化为一片绿洲的

  这是一位饱经沧桑的母亲。8年前,她唯一的儿子留学日本时横遭车祸。面对失去儿子的灭顶之灾,她没有陷入悲痛中不能自拔,而是决然舍弃日本优越的工作,拿出儿子的百万死亡赔偿金,卖掉上海的住房,来到科尔沁植树,让儿子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挺立。

  8年风沙岁月,太多艰难,8年面对灾难,母亲所演绎的理念,又给我们更多的感动与启示。

  伤心母亲:儿子真的这样去了

  2000年5月22日上午,坐在日本JBD旅游公司的办公室里,易解放感到心里又闷又慌。就在她坐立不安时,她突然接到中央大学商务部一位老师打来的电话,说是杨睿哲上学途中遭遇车祸。易解放脸都变了色,跌跌撞撞赶往医院……

  杨睿哲是易解放唯一的儿子。

  1989年,原执教于上海市电大虹口区分校的易解放和丈夫——原上海市虹光医院主任医师杨安泰来日本发展。1991年,杨睿哲被接到东京。7年后,18岁的杨睿哲以优秀成绩,进入日本6所百年名校之一的中国大学就读。

  这些年里,杨安泰又以访问学者身份去了加拿大。异域他乡,杨睿哲与母亲朝夕相依。上了大学,他常抽出时间找一些岗位打工,以减轻母亲的生活负担。

  这一天,在三和超市做收银员的杨睿哲凌晨才回家。因为睡得太晚,他比往日起得稍迟一点。起床后,他急匆匆穿上衣服,骑上摩托车就往学校赶。此时,车祸发生了,不到5分钟,杨睿哲就被送往多磨医院急救。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是致命的:脑震荡,颅内血肿,脊柱第3节骨折。

  2个小时的煎熬过后,11时30分,易解放终于见到了儿子。这时,她的儿子已是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永远地与母亲辞别西行了。母亲的呼叫得不到回音,只有手术车滚动的声音在代替着死神回应……

  到西部植绿,那才是怀念的最好方式

  日月轮回,寒暑更替,日复一日的思念中,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易解放眼角皱纹密集,眼神一片灰暗,看上去衰老了十载。见妻子这样,杨安泰很是担心,多次劝她想开一点。她的朋友也劝她从悲痛中尽快解脱出来。终于有一天,在又一个不眠之夜的清晨,当她看到镜前的自己已如此憔悴时,她吓了一大跳,才猛然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哪是青春飞扬的儿子所希望看到的呢?如若有灵,他会责怪妈妈的啊!

  2002年5月中旬的一天,杨睿哲两周年忌日来临之时,易解放由丈夫陪着来到了上海郊外。这时,她看到,残阳如血,郊外的田野一片金黄,而不远处,一排杨树正挺立在夕阳之中。这个画面深深触动了易解放。

  还是在1998年5月7日,在东京的住房里,易解放正和儿子收看CCTV的节目。母子俩谈笑间,荧屏上闪现出一个风沙弥漫的画面,主持人以沉重的声音解说道,北京又遭受了沙尘暴的侵袭。杨睿哲停了说笑,顿时双眉紧蹙,脸色戚然。隔了一会,他若有所思地说:“妈妈,我有一个想法,大学毕业后就回祖国西部工作,并组织一个防治沙尘暴的民间组织,在沙地上栽大片树木。”母亲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身在海外的儿子,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自己的祖国。

  此时,易解放的心中,爱已流转。她说服丈夫,毅然舍弃东京的工作,并要拿出儿子的全部赔偿金,回国植树。

  12月22日,易解放将儿子的百万赔偿金换成人民币,带着儿子的骨灰,毅然回到了上海。

  月底,易解放从赔偿金中拿出25万元,于湖南望城含蒲镇捐建了“睿哲”希望小学。同时,她以余下的死亡赔偿金作为第一笔基金,向相关部门申请组建以中国西部植树为主要工作的“绿色生命”公益组织。

  2003年3月31日,易解放的请求得到批准。

  绿起旱海,万棵胡杨是儿魂兮归来

  她的大义之举感动了她周边的人,一批有志于环保的人士随即纷纷出钱出力以示支持。

  2003年4月上旬,易解放去长沙参加睿哲希望小学落成典礼,见到中国青少年基金会秘书长顾晓今。两人交谈时,她向他说起了为完成儿子遗愿去西部植树的想法。顾晓今向她推荐了内蒙古青年基金会秘书长陈磊。陈磊即与通辽市库伦旗政府联系。于是,典礼一结束,易解放即从长沙飞到内蒙古,在时任共青团内蒙古区委书记王宏华陪同下,与库伦旗政府签下了植树协议。

  协议大致内容为:由易解放及其“绿色生命”组织于额勒顺镇敖伦嘎查——800里新尔沁旱海的深处,栽种1万亩即110万棵胡杨树;待“绿色生命”组织壮大,在本计划完成后视其情况于林地周边扩大种植面积,以求尽最大力量去治理沙尘,为子子孙孙营造生命福地。

  2003年4月21日,额勒顺镇选择植树的前一天,易解放第二次踏上了内蒙古的土地。从沈阳下飞机之后,经过近10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易解放终于在下午3时多来到库伦。其时沙尘正起,在库伦一家招待所里,易解放摸摸桌椅,双手全部沾上了沙尘。她的心陡然沉重起来,愈加感叹儿子当年的想法是多么伟大。

  第二天,烈日当空,科尔沁800里旱海一片苍茫。上午9时,首轮植树开始。额勒顺当地党政领导、农民以及学生300余人走进沙地。风沙之中,汗水飞溅之下,他们先按一定距离在沙地上挖掘出1米深50厘米宽的深沟,以提取地下水。然后,再以4米的行距挖掘出50厘米深的坑,接着,树苗递上来了,一双双手接过来,再将树植入坑中。最后,马车拖着水进入沙地中,学生们拿出家用的脸盆盛了水,小心翼翼浇入坑中……

  看着一个又一个学生,易解放泪眼朦胧,又想起了儿子。她觉得,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儿子说:“儿子,妈挖的这坑,可不是你贫寒的坟墓,而是你灵魂的住处!从今往后,你就在这里成长吧!”

  两个多小时后,首批计划栽植的1万棵树苗全部栽植完毕。从山头看去,凸起了一排排绿色的“井”字。

  遗憾的是,万株胡杨栽下之后,科尔沁整天烈日狂沙,久旱无雨,这可急坏了易解放。她干脆在林地周边住了下来,同当地农民一道救治树苗。有时夜半风起,猛然惊醒的她常赤脚奔向林地,在每一棵胡杨前奔跑停顿,试图用身躯去挡住狂风。

  这段时间里,日夜晨昏,易解放没有离开树苗半步。

  这个过程,易解放感到自己无异于再次十月怀胎。树苗的成活让她欣喜,每一场风沙与每一轮烈日,又让她心急如焚。心天天揪着,水出奇地珍贵,吃的是干硬的馒头,睡的是粗硬简陋的帐篷,这一切,长时间生活在上海与日本的她如何适应得了?这样的时候,易解放就与天堂里的儿子对话,向他倾诉自己对他的怀念,获取精神上的支持,并告诉他,妈妈再苦再累,也要完成你的遗愿。

  苍天有眼,小树苗栽下的第15天,一年无雨的库下了一场雨。雨足足下了两个小时,沙地淋得湿润润的,抓一把沙子,指缝间都能挤出水来。

  这场雨,滋润了易解放的心。凝视着雨中重现生机的胡杨苗,她似乎觉得,儿子又回来了,每一棵,都是他在向妈妈微笑。

  白发亲娘的欣慰:生命废墟化绿洲

  树苗成活之后,易解放离开额勒顺镇,飞到日本,为延展沙地上的绿色开始新一轮忙碌。她知道,更艰难的路还在后面。

  事实很清楚,1万亩沙地,植树110万棵,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数字。树苗要钱,当地农民也不会因为是为他们造福而无偿栽种。此外,要浇灌,要守护,而这一切,都必须有强有力的经济支撑。那么,光靠100万元赔偿金,又能解决多少问题?

  易解放去日本,就是去化缘。终于,在不知费尽多少周折后,她请动了原JBD公司的负责人来考察库伦旗,设计了观光路线,并说服公司在每名游客的旅游利润中提取50元作为库伦旗绿色基金。陪JBD公司负责人考察途中,她到了位于北京的日本大塑造纸企业“王子制纸”分部,就沙尘暴治理大做宣传。为了这个心愿她屡遭拒绝,磨破了嘴皮,当然,也唤起了不少人和组织聚集在“绿色生命”的旗帜下。

2004年春,易解放再赴库伦旗,与额勒顺人一道,栽下了第二批5万操胡杨。

  2005年4月,易解放加大了植树数目,第三批10万棵胡杨再度深深地扎根在库伦的沙地上。

  然而,110万棵树苗过于浩大,易解放三年来所做的一切工作还只算是完成了全部计划的二成。尽管争取了一部分人的支持,但是他们当年担心的资金链断裂还是成了现实。2006年,树苗、灌溉及守护工资等一笔笔支出后,杨睿哲的百万赔偿金已全部用完。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半途而废?易解放心急如焚,她顶着一头花白头发,又开始了新一轮艰难的经费筹措。

  这一轮,易解放将起始站定在北京。因为,北京正在为绿色奥运而努力,正从东北边逼近的科尔沁的风沙也许更能引起大家关注。为省钱,她以每晚40元的价格,在朝阳区租住了一户人家的地下室。每天,她坐地铁奔走在北京各单位与企业之间。一次次约人,一次次受到或冷或热的接待,甚至,赖着不走,直到人家答应去考察,去支持。

  在上海,她成立了“大地妈妈”社团,组织这些母亲们定期去科尔沁植树。她还打动了著名慈善家、世界和平大使珍·古道尔女士创建的“上海根与芽”组织,参与了植树活动。

  随后,易解放再次东渡日本,寻找支持。为省钱,每一次,她都选择坐船。两天两夜的海上颠簸,年岁已高的她一次又一次呕吐得脸色发白。

  看到老伴付出的太多,杨安泰十分心疼。他劝妻子说:“老伴啊,你已做得不少了,孩子九泉之下都会感谢妈妈的……我们就此打住吧,树交当地政府去管,我与你有生之年也过几年轻松的日子。”易解放摇着头:“安泰,我理解你的好意,可是,110万棵是我当年的计划,不完成,我心里就不安,我可不想这一生追随儿子而去时留下这遗憾。”

  2007年春,植树经费又见缺口。这时,两位老人做出了一个惊人决定:卖掉位于上海虹口区的一套房子。交易成功后,两人在不再属于自己的家里住了最后一个晚上。当晚,边清理着家里的东西,边想着儿子在世时这房间里发生过的一幕又一幕,想到从此以后,他们再也回不来这个他们栖身了20年的地方,两位老人痛哭了一场。

  这个春天里,凭着卖房所换来的钱,科尔沁再添20万棵树苗。至此,易解放已在这块沙地上栽种下近50万棵胡杨。

  秋日里,易解放夫妇再次来到了库伦旗。在一片苍茫之中,50万棵的胡杨林正剑指青天,4年前那一片绿色的“井”字如今已蔓延成绿绿的一片。这一刻,易解放忽然觉得,这一切付出,都是那样值得:自己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不但没有垮下与沉沦,而且以将儿子的生命化为一片绿洲的方式,表达着生者对亡灵最好的怀念,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是的,儿子没有死,儿子在离开一段时间后又回来了,那些树全是儿子年少的身躯。

  2008年2月,当易解放接过“2007年度全国优秀母亲”获奖证书时,库伦旗人才知道,这对耗下巨资来到他们身边植树的上海夫妻,身后竟有一个如此荡气回肠的故事。库伦人感动了,他们要寻找一种能表达永恒的方式,将杨睿哲的名字镌刻在世世代代库伦人的记忆之中。于是,他们在额勒顺的山头建了块大理石碑,以纪念杨睿哲,也纪念他的英雄父母。黑色的大理石纪念碑坐北朝南,对视着数十万棵胡杨林。碑上,是易解放夫妇写的一段话:

  你是一棵树,无论活着还是倒下,都是有用之材——活着,为阻挡风沙而挺立;倒下,点燃自己给别人以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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