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穷,有一人就是穷死的:朱湘。 早年出过一本薄薄的回忆录,叫《二罗一柳忆朱湘》。罗是罗念生和罗皑岚,柳是柳无忌。他们三个都曾是朱湘的朋友,文章写在朱湘死后不久的有之,死后很久的有之。经过他三个朋友的眼,我们为朱湘画像。 回忆中说,朱湘为人轻狂,又自傲,是以为有几个知识就了不得的那种人。他的清高自傲,招惹了许多人,他也不自爱,自己闷自己,整天在小屋里蜷居。他的生活简单,临出国时,钱也没有,住在大间群住的旅馆,桌上只有面包和稿纸笔墨。 朱湘太不会生活了,幻想狂患得很重。比如他指腹为婚了一个老婆,本无情感,不料出了国后,他反倒想念起她来,大概是把这个女人当成是梦中的Helena了吧!后来他投扬子江溺死,也与他们二人吵架有关。还有一件故事,说他在清华时狂放,教英文的老师都不让他上课了:“你到期末来大考一次就行了。”学校调来的一个外界名人教学,朱湘大放厥词:“他教我,还不如我教他呢!”其狂态真不可一世。 他的另一个性情即清高,死要面子,不尊重人。在美国苹果里读书,法文课上一篇课文里作了一个比喻,说中国人长得像个猴儿,引了全班学生大笑。朱湘怒火中烧,愤然离去。法文老师向他道歉,他撑着面子,决心离校,“这地方,可真待不下去了!”同寝室的柳无忌劝他说:“还有两个月就毕业,无论如何先拿了学位证再说。”朱湘还有一个死毛病,就是从不承认自己有错,这一次,他谁的话也不听,毅然决然转校了,又要花去三年补上一个学位证。伊索在寓言里讲,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掉了,可是人可以走,话得留下:“那葡萄,酸!”朱湘就是这种人,他得不到学位,便放言说:“那些回国拿外国学位的学士啦,硕士啦,博士啦,顶个屁用!他有我这一身本事么?去!” 有错,不改;有朋友点化他,要面子,不承认,不改。就这样,朱湘把自己终于造成了一个孤岛,岛上只生产悬空的诗,只产生自恋。本杰明·富兰克林说:“自恋的人没有情敌。”(He who makes love with his self has no rival.)朱湘果然就没有情敌。怎么没有情敌呢?正应了富兰克林的另一句话,他说:“娶漂亮老婆在家与不戴绿帽子不可得兼。”朱湘没有绿帽子可戴,却不乏大红帽子!因为一者,他老婆不是绝代西施,花容月貌;二者,他也不用担心他有情敌,这份担心全被他老婆一人扛了。她疑心自己有了情敌不知道,所以一次次地逼朱湘发誓,说他只有她一个女人,在外不再碰任何女人。朱湘誓也发得够狠了,可是他老婆的疑心病有增无减,这令朱湘痛苦得生不如死。 人际关系没有了,得了一身令人生厌的臭脾气,他朱湘无怪乎在回国后无立足之地。他高傲轻狂,理想病狂,用借来的钱办杂志,只办二期就破了产。原来他这本杂志有个特点,专登他一个人写的文章,他要统治整份杂志!可想而知,知识分子妄自轻狂的那点小花花肠子,那点与世无用的笔墨纸张,谁会去领你的情? 另一方面,他只会揪心地写一两首格律自造的诗,无病呻吟,叹穷叹潦倒一番,是不会挣钱活命的。弄到后来,连学校的聘书都不再要他,他也终于失了业。借了姐姐百十块钱,提一只皮箱,带上一封姐姐的信,一肚子与老婆的不和,一腔生活的不易与潦倒,他踏上一只渡轮,在广阔的扬子江面上,撒手而去! 这时船长赶紧停船,抛下去几只救生圈,他不要,没几口水之后,便沉溺下去了。这时船上的人才明白,原来不是失足落水,这小子在自杀,玩命! 朱湘死了,撇下一个儿子小沅,一个女儿小乐,一个老婆,没有家产。他的文章、诗歌不值钱,可是他的死值钱了:“一诗人因穷跳江自杀!”有报纸就开专号纪念他,也有朋友给他未出版的书跑书店,请求印行。就是这样,也凑不到钱,他的老婆入了天主教,从此遁入嫫嫫(女麽女麽)群、大教堂了。儿子小沅进了贫儿收容所,女儿小乐遣回湖南,为奴为婢,为生为死,一概皆不之知矣。 尸首不在,魂兮莫回来!要回来,就去他姐姐给他比着轩辕黄帝的样儿,造的一堆衣冠冢吧!就这样赤条条地来,不如赤条条地走,衣服也留下! 朱湘之死,良有以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