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教的特征是只能信奉唯一的神灵，并排斥这个唯一神灵之外的其他一切神，就像摩西在十诫中说的那样：“除了我，你不可有别的神。”穆斯林也要说：“万物非主，唯有真主。”信仰一神教的人往往认为别人的宗教都是魔鬼的创造，只有自己的宗教才是神的天启，因此，他们要消灭别的宗教，让所有人都成为他们的宗教的信徒。当他们的力量不足以消灭别人时，他们就诅咒别人下地狱，这实际上是希望他们的“主”帮他们消灭。而对于自己宗教中的宗教戒律，任何人都得认为它们绝对正确，不得对它们有一点怀疑，有一点议论，否则就是犯下弥天大罪。一神教建立的宗教组织往往用暴力维持这些戒律的实施，摩西多次处死过在安息日工作的人，穆罕默德也曾扬言故意不做礼拜的人要下地狱。

多神教的情况与此相反。多神教徒从不因为别人信仰不同的神灵而消灭他们。在氏族社会，每一个部落都有各自的图腾，这实际上是信仰各自的动物神，然而，部落与部落间的战争是因为争夺实际利益而发生的，不是因为信仰问题。对于其他部落的神灵，原始人视为“别人的祖先”，自己虽然不去信仰，但也不阻止别人信仰，只是把这种信仰看成与己无关的事，就像中国古代人看别人家祭祀祖先那样。古代印度是多神教社会，然而却没有发生过信仰毗湿奴的人与信仰湿婆的人不和的事，即使不和也不是因为宗教原因。多神教中也有很多宗教禁忌，这在原始社会有法律的作用，但它们不是靠暴力维持的，而是靠宗教观念，原始人不吃图腾动物的肉不是因为有宗教组织用刑罚强迫他们这样，而是因为他们都认为他们如果吃了就会被图腾动物的灵力所化而失去生命。也就是说，原始人是由于共同信奉的宗教观念而自觉遵守宗教禁忌的，他们把宗教禁忌看成生命的保障，这并不是外力强加的。

人类历史上，多神教的产生在一神教之前，人类在地球上出现了三百万年，信仰原始宗教至少有一百万年，信仰所谓的“文明宗教”不过几千年而已。而多神教徒的人数也多于一神教徒，不仅古代中国人、古代印度人都信仰许多神灵，而且那些带有原始色彩的民族，如匈奴、蒙古、吐蕃人等都是多神教徒，而广大的非洲、美洲、澳洲在古代一定也是信仰多神教的。信仰一神教的只有基督教所统治的欧洲和伊斯兰教统治的中东而已。

我觉得多神教的产生比一神教更加自然。一神教是由教主创教产生的，一神教之所以产生巨大的影响力是由于政权的推动，基督教如果没有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伊斯兰教如果没有统一阿拉伯半岛，就会像犹太教一样消失，或只有很少一些人把它们当成祖先的宗教信奉。但是，所有自发形成的宗教都是多神的，藏族人在佛教没有传入之前信仰苯教，苯教便是多神教，苯教没有教主，以自然崇拜为特色，非洲、美洲、大洋洲等土著部落所信仰的原始宗教也都是多神的。就连一神教也是来自多神信仰的，犹太教所信仰的神“亚威”本来是希伯来的一个地方神，是多神中的一个，犹太人提升了他，把他当成唯一神。其实，直到亚伯拉罕的时代，还是有许多神与“亚威”并存的，亚伯拉罕的儿子以撒的名字直译是“埃尔神的战士”、以实马利的名字直译是“让埃尔神闻其声”，非力士人信仰的埃尔神在当时还是有很大的影响。穆罕默德所推崇的安拉原来也只是中东的一个地方神，穆罕默德将他变成了唯一神。一神教只要确立了唯一神就将其他神排斥掉，基督教就将希腊神话里的神都变成了地狱的魔鬼，或者保留这些神的位置，但让他们变成听命与上帝的天使们。多神教中虽然也有一些神地位比其他神突出，但是，其他神对于他没有绝对服从的义务，这个主神与其他神的关系很像春秋时诸侯与周王室的关系，其他神如果对他不满可以取他的位置而代之，甚至，凡人也可以取代他，印度神话中有很多凡人要夺取因陀罗的位置的事。印度教的最高神梵天被称为“老祖宗”，可是印度如今只有一座他的庙宇，大部分庙宇是敬奉毗湿奴、湿婆和吉祥天女的，这些神都是他的部下，却得到了比他更多的关注。多神教还有轮换主神的现象，印度教就曾在不同时期分别崇拜过因陀罗、毗湿奴、湿婆等主神，中国道教也曾经崇拜老子、元始天尊、玉皇大帝等主神。

在多神教中，人是能够成为神的，实际上，多神教的许多神都是人变化来的。印度教中的主神因陀罗生前是雅利安人的著名将军，对雅利安人入侵达罗毗荼人起过重大作用，死后封为神，当印度文化传到中国后，因陀罗的位置被关羽取代，而关羽生前也是人。中国道教的老子生前是哲学家，死后才成了教主，而玉皇大帝、紫微大帝等神都是历史人物封成的。印度教和中国道教都相信人通过瑜珈、内丹等修行可以成为神。然而，在一神教中，人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上帝、成不了安拉的，甚至这样的念头也是亵渎神。

我幻想着原始人的造神过程——混沌初开的时候，蒙昧的人群打制石器、使用天然火、追逐野兽、挖掘植物根茎为食。如同人在物质生产上有石器时代一样，人在精神世界中有巫术时代。蒙昧人认为如果他模拟一件事物，他就会真的在这件事物上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还认为表面相似的事物一定是相互影响的。于是，他会在春天穿上绿衣，这样大地就会披上绿装，会在早晨点起火把，这样太阳就会升起。他认为如果他模拟一个下雨的过程，就会真的下雨。这是十分简单的想法，连虎狼等高等动物也会记住事物间的相似。然而，原始人后来发现，他的一次次巫术失败的多胜利的少，大自然的运行似乎不会为他控制。于是，他认为在这些运动的事物之后一定有某种高于他的力量操纵，他必须和这些力量讲和，求得这些力量的恩宠。或者，如果这些力量一定不给他他要的东西，他还可以威胁、恐吓他们而得到。这样，世界从一个机械的物体转变成了有人格的生灵，神和鬼就诞生了。其实神和鬼本是一体的，都是万物的精灵，当他对人有促进作用时是善良的精灵，是神，危害人时就是鬼。无论对鬼还是对神，人都有讨好和威胁两种方式。在古代印度，婆罗门被认为有神都没有的苦行之力，他们能以这种力量控制神，这和道教的道士驱鬼降神是同样的，都是原始宗教的遗留。人类最早的神应当是自然神，是那些和人类关系最密切的自然物最先成为了神，早期人类十分弱小，要活下去就要对自然恭敬，自然物就成为了崇拜的对象。鄂伦春人崇拜山神“白那查”，因为他们是以狩猎为生，没有山神的保佑就没有食物，就活不下去，所以所有的猎人都不能得罪山神。爱斯基摩人崇拜海神，因为他们以打鱼为生，离开大海就生活不了。崇拜天父至上神的民族常是游牧民，崇拜地母至上神的民族常是农业民，这都与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密切相关。而且，在民间宗教中，这种情况很久以后还能见到，制造宣纸的人都崇拜山神，因为宣纸用竹子制造，而砍竹子要到山里去，制造陶瓷的人往往崇拜高岭土神，因为高岭土是陶瓷的原料。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自然物不会只有一种，往往有很多，所以，原始宗教自然是多神的。古代印度宗教圣典《梨俱吠陀》中大约记载了一千多个神，有黎明女神乌纱、太阳神苏利耶、风神伐由、水神格娄那、火神阿耆尼等，还有恒河女神、雪山神女，都是自然物的人格化。古代希腊神话中有太阳神、月亮神、雷神、海洋神、也都是自然物的人格化。直到如今，中国民间信仰中还有在山上修山神庙、井边修龙王庙的，也都是自然崇拜。原始人的自然崇拜是有着实用的目的的，不仅是精神安慰。《荷马史诗》中说古代希腊人每次出海前都要祭祀海神波塞东，为了他能保佑风平浪静，祭祀农神色列斯是为了让他保佑谷物生长。而在古代中国，农民在农历腊月初八祭祀腊八神，这些神中有老虎，因为老虎能吃掉野猪，保护庄稼；有猫，因为猫能吃掉田鼠，保护庄稼；有邮表枢，是指各种水利设施，祭祀它们都是为了求的来年的好收成。在很大程度上，原始人是把这些神视为与他们平等的生灵的，一神教中那种人必须绝对服从神的事在这里几乎见不到。这从印度教中婆罗门可以用苦行之力诅咒神、控制神，和《荷马史诗》中英雄们会与神搏斗，和中国古代广泛存在的人神结婚的故事能看出来。

人物神出现的原因也类似于自然神。人物神大概可分祖先和英雄两类。对祖先的信仰是为了实现身份的认同，一个氏族的人信仰同一个祖先，认为自己是同一个祖先的后代。《荷马史诗》中有很多英雄自称来自某个神的家族。中国古代也有人将自己神化为某远古圣贤的后代。祖先神也有动物，澳大利亚土著就声称自己是巨蛇的后代，或者袋鼠的后代，中国畲族也说他们的祖先是一只狗。这些观念大概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图腾神的信仰，那时，人和动物没有分开，人认为他和动物是亲族。这能从许多人和动物是兄弟姐妹、是夫妻的故事中看出。纳西族人说人类始祖要娶天神的女儿为妻，地母劝告他一定要娶眼睛横着的女人，不要娶眼睛竖着的。可是，他没有听，那个竖眼天女生下了蛇、乌龟、黑熊、老虎等动物，就是不会生人。始祖这时才想起地母的警告，又娶横眼天女，才生下人，人是动物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古代印度的《五卷书》中也写了一个美女嫁给一条蛇的故事。最早的年代里，人是混沌的，认为自己并不高于动物，也并不低于神灵，所以能与他们一起生活，而这在后来的一神教中是不可想象的。

英雄神都是些表现杰出的人。原始人在与其他氏族搏斗时，如果看到对方氏族中有极为勇敢的人就捉来杀掉，大家分吃他的肉，这样，吃过肉的人都会变得和他一样勇敢。这大约是人类早期的崇拜英雄的方式。后来，凡是对人类生存做出巨大贡献的人都成了历代祭祀的神。比如说鲁班因发明了锯而得到供奉并成为神，孔丹因发明了宣纸而成为后人信仰的神。这在中国民间崇拜的窑神中也能发现，景德镇陶瓷厂崇拜师主赵慨，因为他曾极大地推动过青瓷的制造，崇拜风火仙童宾，因为他纵身跳进窑突之中，以身殉窑。中国古代政绩突出的地方官都被封成了城隍或土地，也是英雄崇拜的表现。英雄崇拜和自然崇拜一样，不仅是为了寄托人们的感情，也有实用目的，景德镇崇拜师主和风火仙都是为了让他们保佑瓷器烧制能成功。随着人类历史的延长，很多新的英雄进入了神的行列，神的谱系在不断的加长，所以英雄崇拜也是多神的。英雄崇拜和自然崇拜一样是没有排他性的，某一地区崇拜的英雄也会感动其他地区的人，虽然直接受惠与这些英雄的人对这些英雄有最深的感情，其他与这些英雄关系疏远的人也能尊敬他们，而不是毁灭别人的信仰，强迫他们信仰自己信仰的英雄。

这种做法却是一神教常用的，一神教信仰唯一神，排斥所有其他神，即使按照他们鼓吹的道德标准，这些异教神也是了不起的。一神教的目的在于统一人的思想，将人的思想纳入同一个模式里，将所有不符合这模式的思想驱除，甚至不惜因此伤害人。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合它这模式，一定是那东西错了，因为模式是不会错的，而模式的不会错是因为人们规定了它不会错，是因为没有人敢问它的对错，就像国王不会有任何过失，因为没有人敢说那是过失，不会有任何罪行，因为没有人敢说那是罪行一样。

然而，一神教真得能统一人的思想吗？实际上它从来没有作到，不仅它没有将世界上其他的多神教消灭掉，即使在一神教为国教的国家里，原始宗教的影响也从来没有消除。

我在《天方夜谈》中看到很多关于神怪的描写，而这些神怪明显是来自多神教的，是万物有灵论的产物。比如神灯神魔和戒指神魔、藏在口袋里为主人准备饭食的鬼怪等，都是万物有灵阶段的原始幻想。在古代中国的神话中也有类似的神魔，中国民间有穷孩子拾到一面锣的故事，每当他肚子饿，就敲这锣，然后会有一个一指高的小人为他端出宴席。阿拉伯神话中给人无数珠宝的神戒指实际上是中国的聚宝盆和摇钱树的翻版。神灯神魔的来历和出身也是十分可疑的，我推测他大概是一个动物神，因为阿拉丁要他取神鹰蛋时他大怒道：“你居然要拿我王后的蛋玩耍取乐！”《天方夜谈》中有住在屋子里的魔鬼的故事，鬼会在夜晚掐断人的脖子，也会撒给人大把的金币，这显然是《聊斋志异》中鬼宅的再版。《天方夜谈》中也有很多人和神结为夫妻的故事，我认为这些神大多是动物神。有个故事说一男孩看到海岛上一只雄鹰正在扑一条白蛇，他向雄鹰扔了一块石头，鹰飞走了，这时，那白蛇化为一个美女，大地裂开了一条缝隙，她跳进缝里，缝隙又合上了，男孩方才知她是神类。另一个故事说一只白鸽脱去了羽毛，变成一位美女落在水晶湖面上，湖边的老汉告诉男孩她是神王的女儿。动物变化人形的故事在世界各地民间故事中都是广泛存在的，而这是万物有灵阶段的古老思想。在万物有灵论看来，不仅动物，而且植物也能以人形出现，中国古代神话中就有生长一千年的树能变成青羊，生长一万年的树能变成青牛的传说，还有那些山中的桂花因年深日久而变成美女。就连自然物也能以人形出现，印度神话中有恒河化为恒河女神的说法，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中也有溪神以人形出现的说法。《天方夜谈》的神女与人结为夫妻后都生活的很幸福，这是神能与人平等地生活在一起的表现，在中国神话中有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古代希腊神话中也有很多女神与凡人结婚的故事，这种思想应当来自上古还没绝地天通时民神混杂的阶段，完全是原始宗教的表现。

《天方夜谈》中其他一些神怪的记载也充满原始宗教的特色，如长着翅膀的飞魔、从地缝中钻出的头上有裂痕的矮小精灵，这些都是印度教神话中罗刹、紧那罗、夜叉、毕舍遮等的再现。《天方夜谈》中描写了潜藏在地下的蛇国，而印度教神话中也有地下蛇国和蛇王的故事。《天方夜谈》的蛇国中有一条能讲人的语言的蛇——蛇女王，蛇女王有着女人的头，和中国神话的美女蛇很相似，她能与人一起生活，很像印度神话中的蛇王婆苏吉。当蛇女王在草丛中游动时，她身边的植物会一一报上自己的用途，这些草木都是活的。妖女用诅咒将城市里的居民变成了白鱼、红鱼、蓝鱼、黑鱼，这像《荷马史诗》中女魔可尔刻将人变成猪的故事。还有一个神奇的故事，说一个魔法师怕别人杀他，将自己的灵魂变成一只小鸟，锁在一个盒子里，只要别人找不到那只鸟，就不能杀死他，只有杀死那只鸟他才会死。在原始民族中，有很多灵魂是一只鸟的传说，也有很多灵魂寄居在身体之外的传说。原始人说灵魂是一只鸟，它会从人的口中飞进飞出，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有很多巫师将灵魂藏在月亮背后的故事，阿拉伯人的故事大约来自与这些陈旧的信仰。《天方夜谈》想象海底居住着很多人鱼，这些人鱼组成城市，由人鱼国王统治，而关于人鱼的想象西方也是很多的。它们和那些神怪一样，都是有着人格的精灵，都是神，而这种信仰在世界各地是普遍存在的，非洲人就认为刚果河神是一条长着舌头的蛇，埃及人认为黑暗神阿努比斯是一只狗，《山海经》里也有很多动物神。《天方夜谈》将遥远的大海和海上人迹罕止的岛屿想象为充满神秘生物的奇幻的地方，这些生物都是可怕的，这其实是原始人对自然无知，因而畏惧自然力量的表现，我在《荷马史诗》中也看到了很多关于大海上的妖魔鬼怪的描写，长着六个头的吃人的怪物、独眼的巨人、会唱歌的塞任女妖，这些与阿拉伯人的大海是一个思路，阿拉伯人将大海描写为巨大的神鹰出没的地方，神鹰叼着几丈长的巨蛇飞过天空，人们对自己不知的事物总是任意想象，又用自己的恐惧夸大了它。《天方夜谈》广泛流传与阿拉伯民间长达几个世纪，不是文人创作的作品，所以我认为这些想法应是阿拉伯人普遍具有的。而穆罕默德鼓吹的伊斯兰教在下层社会只起到了一种作用——让底层人相信非穆斯林都是坏人。每当《天方夜谈》描写一个人邪恶时总是说：“他表面上是穆斯林，内心里却是基督教徒。”底层人对伊斯兰教的教理和教义是完全不理解，或者穿凿附会地一知半解的，占据他们头脑的始终是原始宗教的思想，这是伊斯兰教无论如何普及也深入不了的无意识的空间。所以我认为，如果说阿拉伯帝国实现了一神教，也只是在上层精英阶层里实现。

无独有偶，欧洲中世纪的情况也和这相似。人们普遍认为中世纪是基督教禁锢欧洲人思想的时代，但我不相信在那遍地荒漠、村庄与村庄之间相隔大片森林的时代里，基督教会起到愚昧人的作用，就像不相信中世纪的百姓真的会被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和托勒密的天文学禁锢那样。欧洲民间有许多故事说魔法师将王子变成了黑熊、将公主变成了天鹅，后来魔法解除，动物又恢复人形，这种故事在《天方夜谈》中是很多的，人能变成动物、动物又能变成人大约是世界各原始民族流行的想法。还有藏在森林里的那些女仙、那些漂亮的水妖精其实都是自然崇拜的化身，和古希腊人的人马、人羊等是同样的精灵。也有妖怪长有三根头发，这三根头发是他的命，拔掉头发他就活不成了的故事，这又是原始人灵魂存在与体外的观念的表现。还有那些以基督教的名义继续存在的原始宗教的节日，如五朔节，每年五月时，姑娘们会到田野间用露水洗面，这会让她们新的一年变得更美丽；万圣节是在原始社会就有的驱鬼的节日，目的是防止死神在冬天侵入人的生活，这些节日在基督教统治欧洲之后以基督教节日的形式继续存在。还有那些被分配到偏远地区的教士和神甫，他们帮助当地居民制作木偶来诅咒他们仇恨的人，并让他们把木偶埋在泥土里时说：“不是我在埋你，是大天使加百利在埋你。”这些神职人员实际上已经变成萨满和东巴，不再是神甫和教士了，可是，似乎只有这样人们才喜欢他们。其实，在欧洲中世纪，占统治地位的、信仰者最多的还是原始宗教，如果说欧洲实现了基督教的统一，这种统一只不过让僧侣都披上黑衣、划起十字而已，罗马教廷之与原始宗教只不过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个角。

在中国民间我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况。不少村落建有佛寺，可佛寺里供奉的真是佛吗？我在佛寺里看到了关羽的塑像。如果说关羽是佛教中的伽蓝神，还有理由接受香火的话，孙大圣为什么进入佛龛了？供奉最多香火的不是三世佛，而是观音娘娘，还有另外一个不是佛教神，却被误解为佛教神的神——无生老母，她是罗教的神，是中国人自己创造的，民间将她与佛和观音一起供奉。民间佛庙里坐的并不是佛，而是原始宗教的神，佛所起的作用是原始宗教神的作用，民间对佛的态度也体现了原始宗教中人与神的关系，那就是久求菩萨不应时会愤而把菩萨砸碎，这是原始宗教中人神平等的体现。

多神教这个说法本身是有问题的，是一神教对它的带有歧视色彩的称呼，就像我们汉族人将少数民族叫少数民族是对他们的歧视那样。叫他们少数民族是相对与我们“多数民族”而说的，我们并没有将他们叫做苗族、藏族、壮族，而将他们统一叫做少数民族，在我们看来，他们是一类，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是被我们压迫的低贱的一类，至少也是我们之外的异类。在一神教诞生之前，从来没有人想到多神教这一名称，只不过是一神教把与自己不同的东西都叫成多神教。还有另外一种更带歧视的说法，把一神教叫做“文明宗教”，这是说原始宗教不文明。但是，不文明的恰恰是那些自称为“文明宗教”的宗教，一神教是专横的、残暴的、违逆人性的，原始宗教反而是民主的、平等的、宽容的，这就像西方殖民者做出屠杀印第安人的残暴行为，反而说印第安人不文明一样。一神教是君主式的，它要用法律和规章将人们牢牢束缚，它规定一边是它，另一边是地狱，不当他臣民的人都要下地狱，这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择手段地打击报复的暴君的做法。这种宗教是随着中古时期君主专制的政治制度而兴起的，是服务与这种制度的，无论神学家如何美化，一神教中人神关系是主人和奴仆的关系，这正是现实生活中君主与臣民关系的投影，要人绝对服从神其实是要人绝对服从现实中的政治制度。所以，《圣经》竭力鼓吹的“仁慈”的上帝给读者的感觉只是一个可怕的喜爱使用暴力的恶棍。多神教却是母亲般的，她像大地那样包容万物，收容古往今来所有的信仰，她又像孩童的歌曲一样单纯，是思想感情的最简洁的表达。当我走向山坡时，山野呼出的气息自然让我想到山是有山神的；当我走向清澈见底的河流时，我自然想到水中是有水神的，我会觉得一条美丽的人鱼会从水中浮出，头上顶着珍珠；当我看到上千年的老树时，我就会感到我的生命与它古老而永新的生命正在交融；而对于一个曾经爱过我的或给过我益处的已经死去的人，我对他的怀念也是永不消退的；至于对于祖先的爱，那就像爱父母一样自然，然后，我就需要某种行动表达我这些感情，而这就是原始人的那些宗教行为了。原始宗教的产生是在人心中有深刻的根源的，这种根源是不能用暴力消除的，所以不可一世的天主教和伊斯兰教才都没有消灭原始宗教。直到现在，我还时时看到原始宗教的痕迹——许多时代青年有自己的幸运石、幸运花等，这与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个人图腾是一个原理，澳洲土著人会为每个孩子选一株植物或一个动物，孩子把这生物看成他的兄弟，如果这植物长的茂盛，他就兴旺发达，如果这植物枯萎，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还有送三朵玫瑰会使你的情人三心二意的传说，其实是古代交感巫术的现代版。那些追悼先人的活动也只是现代人的祭祀。原始宗教是人类表达感情的自然方法，一神宗教却是一种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