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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为谁而设?——对人牺的意义的思考

时间:2015-04-13 11:32来源: 作者:了无 点击:
在人人都想吃掉别人又怕被别人吃掉的时代里,人牺至少是个无辜的杀手。

 

春天,墨西哥村庄里,玛雅人正忙着播种玉米。祭司们牵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挨家挨户逐一走过,少女头戴花冠、身撒香料、穿着最迷人的长裙,颈上还挂了一些黄金做的玉米棒。当少女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时,就会有人跑出来用木棒拍打她——据说这样能把晦气带走。每家每户都走遍后,祭司们和少女到了村中供奉玉米女神的神殿,那里有一事先摆好的玉米堆。祭司让少女站在玉米堆上,一边将村民们献上的祭品摆在少女脚下,一边说:“玉米女神啊!多年来我们将你养育,如今我们要送你回到祖先那里,告诉他们我们对你是多么仁慈。欢迎你再回到这里,我们会很好地祭祀你。”而后,祭司将少女推倒在玉米堆上,一剑砍下她的头,泥塑木雕的玉米女神像顿时血光四溅,村民们纷纷跑过来割取少女尸体上肉——据说撒在田里能让田地丰收。玛雅人在玉米即将下种时要杀死婴儿祭祀,下种后不久要杀死少年祭祀,玉米接穗时要杀死壮年人祭祀,玉米收割时要杀死老人祭祀,总之,要让祭品的年龄和被祭祀者一样。祭祀太阳神时,玛雅人选取具有最高贵相貌的男人,给于他国王般的待遇,然后活生生取出他的心脏。

在历时一万八千年以上的新石器时代中,人类一切民族都有杀人祭神的事,在祭祀中被杀死的人叫做人牲或人牺。原始人认为物质的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灵的世界,必须和灵的世界相处好才能求得安稳的生存,你可以将这些灵叫做神,也可以将它们叫做鬼,总之它们是一些有生命有感情的、比人强大的、能主宰人的活物。人需要和它们谈话——也就是祈祷,明了它们的心意——也就是占卜,赠送它们物品以求得它们的恩惠——也就是祭祀,以祈祷、祭祀、占卜、巫术等通灵知识为核心的文化就是神祗文化。神祗文化中神灵是价值中心,给于神的祭品应是最好的,所以许多原始民族有杀死国王、大巫师祭神的风俗。被人们当作神的化身的国王与献给神的祭品之间有一种必然的联系——既然人必须服从神才能很好的生存,能够与神灵相通的人自然成为氏族和部落的领袖,遵循宗教禁忌是这些领袖最重要的事,就象中古的君主以武力夺得政权,领兵打仗就是君主的专业,近代的总统从公众的意志得到权利,被人民爱戴就是总统最重要的事一样。原始人认为只有遵从宗教禁忌才能得到与神灵相通的能力,如果领袖违反了宗教禁忌这种能力就要丧失,因此原始人会将一不小心脚踩在地上的国王废绌(按照氏族社会的习惯国王的头决不能被太阳照射,脚也是不能着地的),会杀死走出禁闭地的酋长(按照氏族社会的习惯他本该终生呆在那里)。领袖只有作为神的化身才能得到尊敬,才能对群众产生影响,因此领袖要不断地祈祷神保佑自己的氏族,如果所有的祈祷都不能生效,领袖最终要自己到神那里和神谈话——也就是充当神的祭品,也就是充当人牺,当人牺是领袖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表达自己对神灵的信仰和维护自己神的化身的身份的最后手段。通灵者是人和神的中介,因此既是神的化身又是神的祭品。在巫术时代,几乎没有领袖是自然死亡的,他们都在不能继续发挥通灵的作用之后用自己的血荐了自己的信仰,做灾难的承担者和接受杀戮是真正的英雄不可逃避的命运。

原始人杀死人牺有两种作用——企求福佑和避免灾祸。原始人认为做一切事情都要得到神的保佑才能顺利,他们出门之前要祭祀路神,开山之前要祭祀山神,砍树之前要祭祀树神,乃至每一种农作物下种时都要祭祀与这种作物相应的植物神,还要祭祀太阳,让它及时照耀农作物,还要祭祀云和雨,让它们及时地滋润农作物,而献给这些神的最早祭品就是活人。古埃及人在每年开春时烧死一个人,众人分享他的骨灰——将这些骨灰撒在田里田地会丰收。非洲原始部落把人牺捆在柱子上,用烙铁不停地烫他,他流出的眼泪越多这一年的雨水就越丰厚。玛雅人为确保玉米长势顺利而杀人也有同样的意义,他们杀人的方式是将人放在两块石板之间碾死,而这正是将玉米加工成玉米面的方式。避免灾祸是用杀死人牺为自己净罪。瘟疫发生时,原始部落的祭司们会领人牺到荒野外,将人牺留在那里,自己返回村子——返回村子时决不能回头看,回头看法术就要失效——人牺会饿死在那里,他们死时会把部落里的晦气带走,这样瘟疫就会停止。古希腊城邦每年使一人在每家每户门前走过,并且事先将这个人的脸遮起不让人们知道他是谁,而后,各家各户的人都会用手掌拍他,最后将他拉到城外杀掉,这样全城人就得以免灾。原始人认为自己会遭到灾祸是因为得罪了神灵,因此要用人牺的血补偿神灵的愤怒,但人们不会因为杀死人牺而不再犯罪,只要人还在生存他就要继续犯罪,为了发展自己还要更加恶狠狠地犯罪,而后再让人牺去承担自己无力承担的罪过,再分享人牺的死带来的福音。毁灭少数人,让多数人继续生存是人类社会的普遍法则。

在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人牺的规格渐渐下降了,不再是国王和贵族,而是奴隶、死囚、流浪汉等人渣。人类社会从民主走向了专制,领袖们的权利渐渐超过义务,于是出现了专门充当人牺的假王。国王将充当人牺的责任推给假王,自己享受统治人民的权利。波斯人每年会在一个盛大的节日选一个奴隶或死囚,给他戴上王冠,山呼万岁,这个奴隶可在七天之内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并与王妃同居,七天以后,他将被用宝剑砍成十二块。远古的时候,这个节日本是杀死老国王、选举新国王的时候——原始人认为,如果不能及时将老国王杀死,他就会因为衰老而失去通灵的能力,从而影响国运——如今假王替真国王充当了祭品,真国王就可以在下一年继续统治。人们对人牺的态度不再是尊敬和崇拜,不再将他们视为用自己的一切为自己的氏族求福免灾的人王,而是开玩笑一样地戏弄,把杀死他们的仪式变成了游戏。掌握实际权利的人与应当掌握权利的人,受人崇拜的人与应该受人崇拜的人已经分离。

当宗教意义上的人牺成为史册中的故事时,另一种人牺出现了。这种人牺同样是人中之王,同样信仰虚幻的神灵,同样要用自己的一切向自己信仰的神献祭,人们同样因为他们的死亡得到好处。人牺生前,人们给于他们监狱、流放地、十字架并象嘲笑假王一样嘲笑他;他死后几百年,人们给于他国王才能享受的礼敬并用青铜和大理石塑造他们身体的形状,来表明自己已达到了他们生前孤寂地站立的位置。远古时屠宰人牺的仪式变成了刑场上对犯人的处决,法律取代了宗教禁忌。我们认为原始人为虚幻的神灵杀人是愚昧的,我们杀人也是为了我们的神灵——道德、社会风气、传统习惯、民族尊严、政府形象是我们给于我们的神灵的名称。远古时一个部落不崇拜另一个部落的图腾,近代,一个国家也不会信仰另一个国家的意识形态;袋鼠部落的人认为自己为袋鼠献祭是正确的,而水牛部落的人为水牛献祭是荒唐的,我们则认为自己国家的意识形态是最高明的,其他国家的意识形态是低劣的。就象远古的人们杀死自己的国王,所有应该为人类崇拜的人都是人亲手杀死的。就象远古时每种植一种新的作物都要以人献祭一样,每一种新事物的诞生都要牺牲一些人的生命。就象远古时屠宰人牺多在两个季节的交汇之时,两种社会形态的交替之时(既人文意义上的季节变化)是杀人最多的时候。就象远古时要以人牺净罪,被杀死在刑场上的人往往没有真正的罪过,只是那些胸前挂满勋章的人的替罪羊。远古时,信仰一种宗教的表现是遵从它的宗教禁忌,国王因遵从最多的宗教禁忌而成为宗教领袖;我们的人牺——掌握真理的法王——也要以自己信仰的真理为行动指南来表明自己是这种真理的化身,不然,他们就会失去以此真理号召民众的能力,就象远古国王失去通神的能力一样。法王活在人世间是要传达自己所知的真理,就象巫师的作用是与神沟通;如果法王不能再为真理活着,他就会为真理死去,就象巫师在没有办法打动神的情况下以自己当祭品。就象我们认为原始人的信仰是荒唐的,未来的人也将认为我们的信仰是荒唐的,但少数人为信仰牺牲自己,多数人因他们的牺牲得福利并因此称自己信仰此信仰却是人类社会的永久状况。原始社会时,氏族成员不能与神灵沟通,必须借助巫师来聆听神的旨意,我们的社会中,民众也不能懂得真理,而必须由最先领悟真理的先觉者传达给他们。原始人用杀死神王表达对神王的最大尊敬,我们用镣铐给我们的法王加冕,用给于他们驱逐和诅咒表明他们洁白无暇和凛然不可侵犯。

拥有最大权利的人——政治领袖本应是真理的传播者和殉道者,如同原始人的国王既是巫师又是人牺,但权利和责任已经分开了,人王和法王不再一体了。人王对待法王的态度就象国王对待假王那样——利用,不能利用时就让他做自己的替罪羊,而民众迫于人王的威胁或由于人王的迷惑也嘲笑法王,直到人王死后,民众才明白是法王为他们免了灾,但此时法王已去世很久了。在求雨仪式上被杀死的人没有看到甘雨降临,参加抗战的士兵没有活到抗战胜利的时候,为了民众能拥有选举权而奋斗一生的思想家至死也没有享受到选举权。

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牺是耶稣基督,所有在复活节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人都因他所受的酷刑而得以净罪。所有民族都有临时基督,只不过没有一部伟大的《圣经》作注释。无数商人因拍卖凡高的画而成为巨富,凡高却因为贫困而自杀。无数官僚以国家俸禄为生,他们赖以为生的国家是革命者抛头颅、撒热血换来的。无数的探险者倒在前进的路上,后继者才得到宝藏。我们在文明的祭坛上割取人牺的肉、沾取人牺的血,牺牲者的血撒满大地后大地就会丰收。饱餐人肉、渴饮人血的大地啊!在虚幻的世界里,有罪的灵魂会被打下地狱,有德的灵魂会升入天堂,实际中的情况恰恰相反,地狱是为有德者而设的,所有最善良的人最后的结局都是被送上无形的祭坛做了牺牲品。他们沥血之后,庸众们分享了他们的死带来的好处便四散了。当先知放弃了财富、地位、爱情、人世间有魅力的一切,而即将为信仰最终抛舍生命的时候,他得到的并不是赞誉而是人们疑惑的目光和一丝恐惧——也许他的信仰最终会被证明是错误的,他会发现自己受了骗,白白付出了宝贵的生命。此时此刻,人才确确实实来到地狱中。因此,耶稣在十字架上哀叹:“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老牌共产党自称唯物主义,却是有信仰的,他们被杀头时不会感到恐惧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信仰终究会取得胜利。如果你处于一无所有、众叛亲离、人人得而诛之的境地,你必须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才可能忍受下去,如果你不能坚信,那是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的倒塌。如果商汤知道他在桑林里自焚并不能让上天下雨,是否下雨取决于大气运动的情况,他会在坟墓里大哭。如果中世纪被宗教裁判所烧死的科学家知道他们为之付出生命的理性主义已被二十世纪的人证明是不完备的,他们会在天堂里跺脚。但是,我认为这丝毫不能改变人牺的殉道的价值。假使有一群蛆虫握手言笑、欢歌劲舞、沉浸在疯狂的终日享乐中,这时,忽然有一条蛆虫跳出来大喊:“这些都是蛆虫!”人们固然可以说他也是蛆虫,但必须承认他是一条特别的伟大的蛆虫。在人人犯罪的人世间人牺是唯一无罪的人,因为他已用自己的血为自己净了罪,而我们——依靠人牺的血净罪的人只会加重自己的罪孽。野蛮的人多少都吃过一点儿人,人牺让别人将自己吃掉补偿了自己的原罪。在人人都想吃掉别人又怕被别人吃掉的时代里,人牺至少是个无辜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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