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壁诗被揭走后,舒成勋和老伴儿开始打扫屋里的渣土。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墙上的字能历经两百年仍保存完好。原来有人在字上蒙了一层印花白纸,然后又在纸上抹了一层麻刀灰。看来前人是有意要保留墙上的题字。这更让舒成勋坚信,墙上的字一定是个重要人物写的。打扫房间的过程中,舒成勋和老伴儿又发现不少带字的墙皮。舒成勋数了数,大小16块灰皮上共有56个字,不过都不是完整的句子,能读出的词组有“苏秦”、“旁观啧啧”、“今日”、“为炊”等。
虽然老屋上的题壁诗没有得到专家的认可,但是舒成勋坚信自己的旗下老屋就是曹雪芹的故居。在墙上题字的那位“拙笔”很可能就是曹雪芹的朋友鄂比。他把赠给曹雪芹的对联“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写在了曹家的西墙上。墙上的字虽然已经没有了,但舒成勋把外甥拍的照片贴在墙上,把小西屋布置成了一间陈列室。
从此以后,各处闻讯而来的参观者络绎不绝。据舒成勋估计,几年下来有超过5万人次参观过他家的“曹雪芹故居”。参观者或提出疑问,或探讨学问,或为舒成勋提供材料,热情极高。小屋上的题壁诗,不但改变了舒成勋晚年的生活道路,也让他结识了许多《红楼梦》爱好者。时任北京风筝协会副会长的孔祥泽就是其中一位。
《废艺斋集稿》
以做曹氏风筝闻名于世的孔祥泽老先生今年已经93岁高龄。时隔30多年,他已经记不起跟舒成勋是怎么相识的。估计也是听说舒家可能是“曹雪芹故居”,便慕名而往。孔祥泽一直非常注意收集曹雪芹的资料,因为他的风筝就是按照曹雪芹留下来的风筝谱——《南鹞北鸢考工志》扎的。孔祥泽与曹雪芹的这部佚着的传奇,要追溯到70年前。
1943年,孔祥泽正在北平北华美术专科学校跟一位名叫高见嘉十的日本老师学雕塑。有一天,孔祥泽接到高见老师的通知,让他来看一本讲风筝的书。此前不久,高见嘉十突然对风筝发生了兴趣。春节期间,孔祥泽陪他到庙会买了许多风筝回来研究,还把自己的亲戚、曾在内务府风筝库当过差的金福忠介绍给高见。
孔祥泽赶到高见家才知道,高见的一位朋友金田收了一部古书,想让高见给看看值不值。这部书名为《废艺斋集稿》,十六开本大小,共分八册,内容涉及金石图章、风筝、编织工艺、脱胎技艺、织补染织、宫灯宫扇制作、园林建筑和烹饪。“这书很怪。它是一部手稿,而且里面还有很多图画。书的纸张大小不一,有的是用结婚用的喜账,翻过来写的,有的画甚至画在绢帛上。”孔祥泽告诉记者。
在封建社会,这类写工艺的书,不受重视,在《四库全书》中被归在杂书一类,不值钱。因此,这部《废艺斋集稿》到金田手中,已经是第四手了。据金田说,它最早是从礼亲王府流出来。
孔祥泽记得,当时一同看书的还有关广志、杨啸谷、金仲年、赵雨山、金福忠等人。关广志心细,大家浏览完了,他一个人又从头看。在看董邦达写的序时,发现了“曹子雪芹”四个字。关广志非常兴奋说:你们知道这书是谁写的吗?是曹雪芹写的!金田一听这话,赶紧问曹雪芹是谁?关广志说:曹雪芹你都不知道?就是写《红楼梦》的呀!金田一听此书是名家之作,立刻包起来不让看了。
高见嘉十劝金田说,这书不知道是真是假,不如让几位学者仔细鉴别一下才是。一干人好说歹说,金田才同意借大家抄一个月。不过,他提出约法三章:第一不许照相;第二不许弄脏了;第三他每天抱着书来,抄完了抱着书走。还有就是抄录者仅限在场的几个人,不能再扩大范围。
金田之所以答应让大家抄书,还有一个小插曲。金田非常好吃。几位学者当中的杨啸谷是位美食家,他每天按照《废艺斋集稿》中《斯园膏脂摘录》中的菜谱给金田做菜。《斯园膏脂摘录》也是《废艺斋集稿》中抄得最全的一册。
因为怕把书弄脏了,金田规定大家不能用毛笔,只能用铅笔抄。孔祥泽记得,画画的时候,金田举着书站在窗户外面,让他隔着玻璃摹绘图样。年代久远,许多订书的绳子都被虫子蛀烂了。众人说服金田,把书拆开,找手艺高超的匠人重新装订。孔祥泽说,把书拆成单页,他才得以把曹雪芹写的序言用铅笔双钩下来。(沿字的笔迹两边用细线钩出轮廓)“曹雪芹写的自序,比较用心,用的是行楷,里面内容就写得比较草了。”
原本说好借一个月,可第26天上,金田就要把书打包寄回日本。由于时间紧迫,孔祥泽等人只抄了全书的十之六七。给书打包时,金田让孔祥泽帮他写邮包上的地址。孔祥泽记得,邮包是寄往鹿儿岛的,收件人似乎叫羽信武夫。孔祥泽问金田,收件人是谁?金田说,是我自己。“你不是金田吗?”孔祥泽纳闷。此时,金田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接话茬儿了。孔祥泽由此推断,金田并不是他的真名。
“曹雪芹除《红楼梦》外唯一的佚着”《废艺斋集稿》,就这样自1943年惊鸿一现后,便再无音讯。对于手中的抄本,孔祥泽一直非常谨慎,他希望能在日本找到原书后再披露。不过,1973年经不住吴恩裕先生再三劝说,孔祥泽同意他在《文物》杂志上发表发现《废艺斋集稿》的论文。如孔祥泽所料,《废艺斋集稿》一经披露便引来了许多人的怀疑,甚至文博大家朱家溍都曾撰文不客气地称其为“假古董”。(下转第20版)
无巧不成书。吴恩裕的文章发表以后,被日本早稻田大学教育系研究中国学术的松枝茂夫教授看到了。1973年10月,松枝茂夫找到了高见嘉十。高见嘉十回日本后,居住在富山县上新川郡大泽野镇。可惜,松枝茂夫见到高见嘉十时,高见已患脑动脉硬化,许多记忆都丧失了。当松枝茂夫把《文物》杂志上的风筝图片拿给他看时,高见点了点头说:“记得,我还给改了一改。”高见嘉十这句话说得有些含混,不知是改过孔祥泽临的《废艺斋集稿》,还是改过孔祥泽画的风筝样子。“虽然高见嘉十回应得不太明确,但至少证明有高见嘉十这个人存在。孔老的话绝不像有人认为的是空穴来风。”樊志斌对记者说。
后来,有人在日本多方寻访金田氏,但始终无果。《废艺斋集稿》是否仍存世,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谜。
孔祥泽说:“刚看舒成勋家题壁诗的照片时,我认为那绝不是曹雪芹的字。可当我看到舒成勋拿出的碎片上的字时,一眼便认出其中有曹雪芹的字。我记得有一句是‘今日无米为炊’,那是曹雪芹的字。”
书箱出世
相识不久,孔祥泽给舒成勋带来一个大情报:“城里有一家,发现一只家存的木质书箱,上面刻着兰石、题诗和‘拙笔写兰’的字样。兰草画得好,那字写得更好,笔力太足了。”舒成勋一听便兴奋起来,忙问:“年代呢?”孔祥泽答:“乾隆二十五年。”舒成勋一听这话,立刻就要进城去看看。那位收藏者正好出差,舒孔二人约好一周之后前去拜访。
书箱的收藏者名叫张行,家住鼓楼大街,是一位工人。一见面,舒成勋就认出来了,敢情张行不止一次去参观过舒成勋家的题壁诗。他还向舒成勋询问过:“拙笔”是怎么一回事?“处士”又是什么意思?原来,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红学爱好者,他家里就存着一对“拙笔写兰”的书箱呢。
在舒孔两位的催促下,张行拿出了两只家传的红松木书箱。只见两只书箱开合的一面各刻着一小丛兰草。一只书箱上刻着“题芹溪处士句”等字句;另一只书箱上刻着“拙笔写兰”、“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等字句,书箱背面则刻着五行书目。孔祥泽告诉记者,这五行书目与他双钩的曹雪芹自序和舒成勋家题壁诗的部分字迹,别无二致。
张行告诉舒孔二人,书箱是他祖上传下来的。祖辈传下来的话说,这是别人存在他家的东西,万万不可损毁,为的是日后留个纪念。不过,早年为了给母亲看病,张行把书箱中的书卖了1000多元钱,只是书箱无法作价,这才留了下来。
众所周知“芹溪”乃是曹雪芹的自号之一,书箱上又有“拙笔写兰”的字样,此“拙笔”与在舒成勋家墙上题字的那位“拙笔”,会不会是一个人呢?舒孔二人怀着激动的心情从张行家出来,他们感到题壁诗、曹雪芹自序和张行家的书箱,有可能就是相互印证的几件文物。
孔祥泽把张行家书箱的事告诉给了相熟的红学家吴恩裕。不久,吴恩裕邀集故宫专门研究木器的泰斗级人物王世襄和时任文化部副部长袁水拍,一起到张行家看了书箱。王世襄认为,从书箱的木质来看,确为清代乾隆中期之物。吴恩裕则仔细比对了孔祥泽双钩的曹雪芹手书和书箱上五行书目的字,发现两者中“语”、“之”、“为”等字完全相同。据张行讲,他家早年藏书上,多有“春柳堂藏书”的图章。据此,吴恩裕推断,张行可能是曹雪芹挚友张宜泉的后人。
虽然张行的书箱已得王世襄的认可,但是关于书箱的质疑依然不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文物鉴定专家史树青。据说,史树青看过书箱后认为,它的规制和边款题跋都有问题。还有人攻击张行冒充张宜泉的后人招摇撞骗。面对眼前的纷纷扰扰,张行来了个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至今,樊志斌仍为张行抱屈:“说他是张宜泉的后人,那是吴恩裕先生推断的,人家张行自己并没有那么说。用这件事攻击人家,有失公道。”
与张行的处境相似,孔祥泽和舒成勋也受到了类似的攻击。有人写文章说,舒成勋“东拉西扯,穿凿附会”,“玄乎其玄,离奇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甚至有人火药味极浓地说:“不允许有人故意地弄虚作假,把曹雪芹和《红楼梦》的研究工作引向歧途!”只能说,当时“文革”未远,不论是学者还是普通人,都没有学会平心静气地讨论问题。学术讨论很容易就演变成了一场道德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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