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本《红楼梦》第一回中,脂砚斋的眉批有云:“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壬午除夕”,即1763年2月12日。照此推断,今年是曹雪芹逝世二百五十周年。 曹雪芹与《红楼梦》是中国人永恒的话题,几乎每一次有关曹雪芹和《红楼梦》的新发现都能引起人们的极大热忱。四十多年前,在香山发现的“正白旗39号”旗下老屋的题壁诗,当时便在红学界乃至整个华人圈引发了一场“地震”。“正白旗39号”到底是不是曹雪芹故居?曹雪芹何时来到西山?他的生卒年和生平经历如何?这些问题,自从老屋题壁诗发现后,便经久不衰,至今没有一个定论。
西轩题壁
1971年,刚从北京二十七中退休的舒成勋回到香山正白旗39号的老宅居住。舒成勋祖上是正白旗舒穆鲁氏,他家已经在这里世代居住了二百多年。此时,这所老宅已千疮百孔,连北房西头单间的檩条都断裂了。闲来无事,舒成勋决定好好拾掇拾掇这所老房子。一个惊人的发现,就在1971年4月4日这天横空出世了。
4月4日,舒成勋进城办事,他的老伴儿陈燕秀独自在家收拾西屋,准备修房。搬床时,陈燕秀一不留神,把西墙的灰皮碰掉了一块。此时,她隐约看见,墙皮剥落的地方有墨笔写的字迹。陈燕秀十分好奇,她试着把墙皮一点点揭下来,没想到字迹越揭越多。半天工夫,大半扇西墙的灰皮都被她揭掉了。看着满墙的字迹,陈燕秀有点儿六神无主了。当时,正值“文革”中期,她不知道这满墙的字迹会不会给自家惹来麻烦,便不敢再往下揭了。
掌灯时分,舒成勋从城里回来。一进家门,舒成勋的老伴儿和大哥就火急火燎地把他拉到西屋墙边。舒成勋看到,墙上写满了字,而且字句布局有序,排列整齐。有的是长方形,有的是扇面,有的是菱形。他仔细一读,发现这些字迹是诗词和对联,并且还有两处落款——“拙笔学书”、“学题拙笔”。
舒成勋的祖辈一直在旗营中做武官,只会骑马射箭,别说写诗了,连汉话也不常说。这墙上的诗是谁写的呢?舒成勋百思不得其解,一夜未得安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跑到小西屋去研究墙上的字。舒成勋后来回忆,墙上的字迹面积大概占整面西墙的60%,除了高处边缘被烟灶熏得有些发黑外,其他字迹都清晰完好,墨色如新。他数了数,墙上共有6首诗和一副对联(后文物部门考察时又发现一首诗)。其中写在墙面正中央的菱形对联最为引人注目:“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横批:“真不错。”
舒成勋让外甥郭文杰把题壁诗一一拍照。然后,他赶紧把家中发现题壁诗的事报告给了街道。虽然不知道题壁诗是谁写的,但舒成勋隐隐感到,这可能与曹雪芹有关。
1963年的传说
把题壁诗与曹雪芹联系在一起的,正是那副写在西墙正中央的菱形对联。其实,曹雪芹在西山写《红楼梦》的传说,一直在世居西山的旗人中间流传。只是直到196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些传说才被学术界和公众知晓。
1963年3月,中国新闻社记者黄波拉到卧佛寺附近的龙王堂看望同乡好友冯伊湄。闲谈中,黄波拉提到了文化部正在举办“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活动”。冯伊湄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画家司徒乔曾经有个学生叫张家鼎。张家鼎说,他的父亲张永海知道许多关于曹雪芹的传说。
黄波拉把这个消息带回到北京城。不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遗产》编辑部找到了着名红学家吴恩裕,希望吴先生能到香山访问一下张永海。为了方便记录,吴恩裕邀请吴世昌、周汝昌、陈迩冬等学者一同前往。
当年张永海整60岁,是蒙古旗人,清末从八旗高等小学毕业。他家从清初就世代居住在香山门头村正黄旗军营中。张永海的父亲张霙泉少时喜欢编唱莲花落,能唱整本的《红楼梦》。从小张永海就从父亲那里听过许多关于曹雪芹的故事。
张永海说,雍正年间,曹家抄家后,从南方回到北京,住在东城的老宅里。曹雪芹因是皇族内亲,所以当过内廷侍卫。大约在乾隆十一年到十三年,曹雪芹不知道为什么不干了。后来,他又在右翼宗学当过“瑟夫”(即教师),在那里认识了敦诚、敦敏兄弟。因为跟同事合不来,乾隆十六年前后曹雪芹离开宗学,住进香山正白旗专心写《红楼梦》。
他住的地点在四王府的西边,地藏沟口左边靠近河的地方。那儿今天还有一棵二百多年的大槐树。因为曹雪芹是内务府旗人,所以他拿每月4两银子、每季一担米的俸禄。那时,有一个叫鄂比的旗人与曹雪芹关系很好。鄂比能背着讲出全部《红楼梦》的故事。有一次,曹雪芹到亲戚家借钱,人家不借给他。鄂比就送给曹雪芹一副对联:“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乾隆二十年春天下雨,曹雪芹住的房子塌了。因为曹家是被抄家的人,所以房子塌了也没人帮他收拾。鄂比帮曹雪芹在镶黄旗营北上坡碉楼下找了两间东房住下。
后来,曹雪芹的生活越来越穷,有时只能全家喝粥。但他什么都不管,只是一心写《红楼梦》。头发长了也不剃,穿着一件蓝布二褡裢(即没有领的蓝布大褂),福字履,腰里常围着一个白布包袱,包着纸笔,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想写就写,听见别人谈话里有好材料,马上就记下来。有时候跟朋友喝着酒,突然就离席跑回家写《红楼梦》。因此,好些人都管他叫“疯子”。乾隆二十八年中秋节他儿子“闹嗓子”死了。曹雪芹伤心过度,天天跑到儿子坟上去哭。除夕那天,他也伤心而死。曹雪芹死后,人人都说:他和他儿子的死日子,占了两个“绝日”,一个是八月节,一个是除夕。
听了张永海说的传说,吴恩裕大为惊叹。这则传说,涉及的内容极广,几乎包括了曹雪芹回到北京直至逝世的全部生活。传说中有些能与已发现的史料相互佐证,有的还从未在文献中看到过。关于曹雪芹和他的儿子都死于乾隆二十八年,一个死于八月节,一个死于除夕的细节,吴恩裕认为,极有参考价值。父子俩都死于两个特殊的日子,这非常好记,在众口相传的传说中是不会被记错的。
吴恩裕等人做完采访后,张永海之子张家鼎把父亲说的传说,写成了一篇小文发表在《北京日报》上。直到这时,在西山旗人中流传了二百多年的曹雪芹传说,才被公众知晓。
值得注意的是,张永海讲的传说中提到鄂比送给曹雪芹的对联:“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与舒成勋家墙上发现的对联有三字之差。而且从对联的对仗而言,舒家墙上的对联还显得更为工整。北京曹雪芹纪念馆馆员樊志斌向记者强调:“舒成勋家发现对联是在张永海讲的传说公之于众8年以后。传说和实物起到了互相佐证的作用。”
争议初起
舒成勋家发现题壁诗后,有关部门很重视。5月13日上午,社科院接到民盟中央的电话,希望社科院能派个专家给鉴定一下。当时,红学泰斗俞平伯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于是社科院便让红学家吴世昌前去考察。
令舒成勋失望的是,吴世昌考察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所旗下老屋与曹雪芹无关。吴世昌在《调查香山健锐营正白旗老屋题诗报告》中写道:“题诗者并不署名,只写‘偶录’、‘学书’、‘学题’,可知是抄录他人的诗。从其抄错的字,可知他并不懂得做诗的技巧——平仄(例如‘底’误写为‘低’),他本人文理亦不甚通顺,他所欣赏选录的‘诗’都很低劣。他的书法是当时流行的所谓‘台阁体’,软媚无力,俗气可掬。录者大概是一个不得意的旗人。这些题诗,一看即知与曹雪芹无关。”
吴世昌提到,曹雪芹的诗在好友中颇负盛名。虽然他流传下来、确实可靠的只有题敦诚《琵琶行》传奇的两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但只从这两句诗也能看出其卓然不群的神韵了。敦诚说他“诗追李昌谷”,绝非溢美之词。
此外,吴世昌还注意到,一则扇形题诗记有“岁在丙寅清和月下旬”字样。有清一代,只有四个丙寅年,即康熙二十五年(1868年)、乾隆十一年(1746年)、嘉庆十一年(1806年)和同治五年(1866年)。康熙二十五年曹雪芹还没出生,嘉庆十一年曹已经过世四十多年,如果题壁诗与曹雪芹有关,只可能是乾隆十一年(1746年)。而吴世昌认为,根据传说和史料,乾隆十一年曹雪芹还没有移居西山。因此,题壁诗绝不可能与曹雪芹有关。
俞平伯看过吴世昌的报告后,深以为然。他在文后附上的《俞平伯附书》中写道:“我没有去西山实地考查,读了吴世昌同志的报告,非常清楚。壁上的诗肯定与曹雪芹无关。虽是‘旗下’老屋,亦不能证明曹氏曾经住过。吴的结论,我完全同意……”
樊志斌对记者说,后来有人考证墙上的诗的确不是曹雪芹做的,不过要说这些诗很低劣,那也有些委屈。经考证,这些诗大多出自雍正年间由浙江总督李卫主持修纂的《西湖志》,还有的出自《东周列国志》和唐伯虎之手。至于抄录者为什么要改变其中的字句,樊志斌说:“中国文人改前人的诗是很常见的。有可能是他认为写得不好,有可能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感,也有可能是为了躲避文字狱。《红楼梦》中‘留得残荷听雨声’,就是改自李商隐的诗句‘留得枯荷听雨声’。相比起来‘残’字要比‘枯’字有味道多了。”
红学家的鉴定,令舒成勋有些沮丧,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6月9日,北京市文物考古队竟然派人把舒成勋家的题壁诗给揭走了。当时舒成勋不在家,当他回来只见屋中留下一条小坡炕和一堆一堆的黄土墙皮、碎灰片。对于这一幕,舒成勋在回忆文章中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既然认为题壁诗与曹雪芹无关,又为什么要揭走呢?樊志斌说:“只能说当时正值‘文革’,国家正常的行政机构已经停摆,人们的思维方式都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直到1984年曹雪芹纪念馆开馆,题壁诗的原件才被送回纪念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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