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中学语文教材删减鲁迅作品的事件,被冷落的鲁迅再度热了起来,孰是孰非,该纪念还是该忘却,成了一个热门话题。鲁迅为何未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二七年,瑞典考古探险家到中国考察研究时,曾与刘半农商量,拟提名鲁迅为诺贝尔奖候选人,由刘半农托台静农写信探询鲁迅意见。这年九月二十五日,鲁迅便郑重地给台静农回了这封信。】 静农兄: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 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哪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那么,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奖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 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学,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摘自《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58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鲁迅未获诺贝尔文学奖照样很牛。鲁迅未获诺贝尔文学奖照样令人尊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 大江健三郎,最崇拜的中国 就是鲁迅。鲁迅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自强自立的精神,只有这样的 ,才能获得世界的尊敬。鲁迅被称为民族魂,很少有几位 能担得起这样的称呼。但目前,我们的国家和我们国家的文学,同样处于一个历史性的关键时刻,需要激发民族精神,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我们的文学艺术,确实到了一个需要重新呼唤鲁迅精神的时代——魂兮归来,民族之魂!
鲁迅:一个老“愤青”?
你问我为什么热爱鲁迅。那我就要问自己,我为什么热爱杜甫,热爱那个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实中,忘了自身的饥寒,却傻乎乎地祈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甫?我为什么热爱屈原,热爱那个自己原本混得不错(至少食有鱼、出有车吧),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
和屈原一样,和杜甫一样,鲁迅也是经常叹息的。他们还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都不在乎个人的得失,却总为别人的命运而叹息,好伤心哟!就凭这一点,如同爱屈原、爱杜甫一样,我也会爱鲁迅的。因他的叹息而叹息,因他的伤心而伤心。如果我想说:“鲁迅爱人民,人民爱鲁迅”,语气上是否会有点显得“假太空”?但这种因果关系是存在的。我就换一种说法吧:“因为鲁迅爱别人,所以别人也会爱鲁迅。别人也会把鲁迅当成自己人。”其实,中国人爱屈原、爱杜甫,爱了千百年也无法忘记,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不爱国、不爱民、不爱别人,只爱自己,即使文章写得再漂亮,谁还爱你呢?谁还爱理你呢?况且,没有这种大爱,文章也不可能写得大气。
中国文学史,倒也浩浩荡荡,可惜小鼻子小眼、小气的 太多,有一股浩然之气的 太少。幸亏有了屈原、杜甫、鲁迅这“三个代表”,证明“爱人甚于爱己”的 仍大有人在,我们也就不至于为自己民族的文学史失望了。
历史不曾让我们失望,现实呢,是否令人怅然?今天,这样的大 还有吗?还有多少?难怪文学不景气呢。难怪诗人、 越来越让人瞧不起呢。所谓“文学的边缘化”, 们总把责任推卸给外因,是否也该找找内因呢:是读者抛弃了你,还是你先抛弃了自己,抛弃了自古传承的神圣使命?总是自怜自爱、自私自利、孤芳自赏的 ,被读者抛弃了也是活该。
屈原、杜甫、鲁迅,可不是这样的。他们是忘我的,无私的。至少他们的诗文中体现出的是这种精神。他们忘掉的是小我,却忘不掉大我,忘不掉和自己本是同根生的那些别人,忘不掉家人、族人乃至国人。“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肩头抢着挑的担子越重,手中写出的诗文也就越有份量。相反,如果天生一副溜肩膀,啥责任都不愿扛,吟诗作文也不过是花拳绣腿。
你也许会说,鲁迅的文章固然“关注民生”,谁知道他不写文章时怎么想的,说不定是个伪君子呢,日常生活中照样尽惦记着自己?但我觉得,一个 ,他真正的生命应该延续在作品里,他真正的形象应该是作品里烘托出的形象。仅凭读过的鲁迅文章,我就爱上他了。确切地说,我爱上的是文学中的鲁迅。或许我并不了解鲁迅的生活,但了解他作品中体现的情感、思想、精神就足够了。即使生活中的鲁迅对于我很陌生,这不妨碍我把作为文学形象的鲁迅当作亲人、导师,当作孤军奋战的先行者。我会为他喝彩、鼓掌的,我会为他擂鼓助威,我会为他的《彷徨》而彷徨、为他的《呐喊》而呐喊。我会从他的文字中汲取力量。一个 ,能给后人带去力量,这还不足够伟大吗?没准我从鲁迅那儿汲取的力量,还能转化为另一种能量,去感染更多的人呢。
从屈原、杜甫直到鲁迅,我感受到一种巨大力量的传递。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大写的文人的形象,以及这种形象所产生的力量。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人,就像是同一个人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就像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同一个人。他们的形象是同一个形象。他们的形象是文学的形象。他们因为文学而体现出感召力,文学也因他们而显得高大、伟岸、悲壮。
鲁迅正是因为符合了国人对诗人、 的期望,符合了国人理想中的文学形象(既是民族的代言人,更是民族中弱势群体的代言人),而成为鲁迅的。当代的诗人、 还别不服气,有本事你就当一回鲁迅试试?别提在现实中当鲁迅了,即使在作品中,想扮演一下也不容易的。鲁迅真正是进入角色了。所以他的诗文是有体温的。我不管生活中的鲁迅如何如何,作品中的鲁迅绝对是热血沸腾的,捧读他八十多年前写下的文字我一样觉得烫手。当代的某些诗人、 ,即使在写作时都很难进入角色,从那些假话、废话、套话中我看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这病态的或懦弱的文学形象怎么可能让人肃然起敬?
唉,与其读这些无关痛痒、味同嚼蜡的“伪文学”,还不如转过身去读鲁迅呢。如果你对文学、对中国的诗人、 形象还抱有什么期望值的话,读鲁迅才过瘾呢。读鲁迅会帮助你回到文学的巨人时代。读鲁迅等于是在读杜甫、读屈原。既是读书,更是读人。伟大的诗人、 ,既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标杆,更应该是一个民族的情感标本。
屈原、杜甫,在我想像中都是爱叹息的,甚至爱哭。文学是他们的伤心泪。到了鲁迅,很少哭了,因为他知道哭不管用,现实中的黑暗是不相信眼泪的。长歌当哭,忧伤在鲁迅这里变成了愤怒。叹息的时间长了,变成脱口而出的呐喊。鲁迅也就一改屈原、杜甫的愁肠百结,变得焦燥不安,最终豁出去了,宁愿让斯文扫地,冲着茫茫黑夜和世间的不平等狂吼一声:“我操你大爷的!”[我想像的。]
鲁迅也就以一个老“愤青”的形象,留在人们印象中。以骂为哭。
很多人不喜欢鲁迅的愤怒。我却是喜欢的,因为我理解,理解他的愤怒。你可以因为他的愤怒觉得他“疯掉”,我却因为他的愤怒觉得他并没有“垮掉”。
只要鲁迅还在愤怒,则证明他没有“垮掉”。只要还有人喜欢鲁迅的愤怒,则证明我们这一代人,还没有“垮掉”。鲁迅的愤怒是双重的,即针对让他看不惯的某些世态,又是基于旁观者或看客的麻木,他愤怒于“中国人你为什么不愤怒?”
我想杜甫面对“朱门酒肉臭”时是愤怒的,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指引大家:“瞧一瞧,路边还有冻饿而死的尸体呢,吃饱了撑的人该脸红吧?”鲁迅则没那么含蓄,比杜甫更进一步,直接控诉当时的社会是“吃人”的,恨不得当场把那桌以别人为鱼肉的千年筵席给掀翻了。对于世间的种种不平等,敢怒不敢言的人多,到了最后,敢怒的人都不多了。麻木的看客,或者连看都懒得看的人,越来越多了。鲁迅,也就越来越成为少数中的少数,越来越像是异类。鲁迅最终必将是孤独的,甚至是不被理解的,或者被误解的。越来越多的人会因为愤怒者的呐喊扰了自己的清梦而责难:“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至于嘛?……”说明越来越多的人已对不平等见怪不怪,乃至视之为必然的常态。
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鲁迅,敢怒,敢言,还敢动手。动笔对于他,就相当于“动手”了。他把笔当匕首、投枪来使唤了。有的人怕他,有的人恨他,有的人烦他。我却是爱他的。我爱他的真性情,包括他的愤怒。我还敬他,说出了我这类人不敢说的话——若把我放在他当时面临的场景里。
跟鲁迅相比,我这类诗人、 还差很大一截子。若连这份敬与爱都没有,都失去了,我们将离鲁迅更远,离屈原、杜甫那伟大的文学传统更远。那么不过是把笔当成筷子来使唤,挟一点儿名利,挟一点儿鱼肉,使那不平等的筵席多一个消费者而已。那么,我们就不配称作屈原、杜甫的传人,只是他们的叛徒。我们就对不起手中这杆祖传的笔。
鲁迅再怎么抨击历史,抨击的只是历史中存在过的不平等,为了警示现实,他骨子里,并没有叛变屈原、杜甫所谛造的那种有大爱的中国知识分子传统。他没法不忧国忧民,他也就没法不愤怒。
如今,愤怒的鲁迅也进入历史了。我们将如何面对鲁迅已不在了的这个现实?如何面对属于自己的这一段“未来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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