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宋高宗到底是否投降派,宋史界到今天还在争。其实有什么好争的?攘内必先安外,为对付岳飞,必须先投降金兀术。对皇帝而言,皇权才是纲,其余都是目。为保皇权,连儿子都可以杀,何况忠臣。宋高宗既非主战派也非投降派,他就是力保皇位派。
他是万年铁打的昏君派。
宋高宗辛辛苦苦乞和乞了十几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突然时来运转,金国主动“徘徊”到“和”这边儿来了。因为,金国主心骨完颜粘罕死了。完颜粘罕生擒辽国天祚帝、宋徽宗、宋钦宗3个皇帝,以战功出任国相,历侍金太祖、金太宗、金熙宗,三朝元老名符其实,在金国吐口唾沫砸个坑儿,只要他活着,金国朝廷所有野心都只能深埋在十二指肠沤烂。他一死,所有的完颜统统变成野心家,而金国任何野心家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就是要迅速解决与宋高宗的战争。打得赢当然好,打不赢就得议和。经绍兴十年和十一年迭次大败,金宋强弱逆转,金兀术已被岳飞打成主和派。7年后,金皇统八年(1148)金兀术病危,他亲笔写下的《临终遗行府四帅书》暴露了他的真实思想:“我的心头大患就是南宋近年军势雄锐,有心争战,幸好听说韩世忠、张俊、岳飞与杨沂中不和,实乃我国大幸。我死后如宋高宗撕毁和议,任用贤臣大举进攻,乘势收罗中原人心,则他们收复故土并非难事。”金宋强弱逆转,连畏金如虎的宋高宗都看出来了。柘皋大捷前宋高宗分析,虽然金军大兵直逼长江,但现在形势跟建炎初年完全两样。当时杜充这个书生只派偏将出战,所以金军横行,现在我们有岳飞韩世忠,就是镇江空无一兵,写信欢迎金军来,他们也不敢来啊。
可见宋高宗并非蠢猪。
然而,宋高宗毕竟蠢猪,因为他以正确的形势分析为基础作出了一个昏君决定:趁此机会削夺兵权。秦桧得讯大喜,密谋于参知政事(国务委员)王次翁和给事中(国务院处级巡视员)范同。范同献计召岳飞、韩世忠和张俊入中央,明升官职,实罢兵权。秦桧密奏宋高宗后,三月二十一日起连发公文让三大将前往杭州参加拓皋大捷庆功会,淮西战役结束,岳飞四月下旬赶到杭州,方知韩世忠和张俊已先到六七天。搞阴谋的人都善于吓唬自己,岳飞迟到,宋高宗秦桧吓得半夜微脑梗好几回,帮凶王次翁更是吓得风湿麻木,后来坦承虽然成天在西湖畔美酒佳肴大宴韩世忠和张俊,其实晚上通宵无法闭眼,甚至准备被“灭族”。岳飞到达后这边西湖盛筵接风,那边加班起草文件,随后在盛大庆功国宴上秦桧突然代宋高宗宣诏,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当场上任,不必回营。
宋朝枢密院(国家军事委员会)负责指挥全国军队,向由文官执掌,枢密使相当于军事委员会秘书长(副总理级),上朝开会仅次于左右宰相,位高权重。军人出掌枢密院,惊世骇俗。想当年北宋一代名将狄青于1052年正月十五夜袭广西昆仑关,大败叛军依智高,力挽北宋王朝于既倒,北宋第4个皇帝宋仁宗委以枢密使,朝廷百官群起反对,纷纷以辞职相威胁,挑头儿的就是包青天包拯和大诗人欧阳修,结果狄青当了4年枢密使即被罢免外放,最后郁郁而死。枢密院同时设两个枢密使,三大将同入枢密院,在整个宋朝更是空前绝后。
同时,秦桧宣布解散三大将的司令部“宣抚司”,军队番号也由“行营护军”改称“御前诸军”,强调这是宋高宗皇帝的军队,调兵权收归朝廷,同时将三大将的四路驻屯大军分散为十路,壮大首都卫戍区的三衙军以制衡御前诸军。
漂亮上演第二次“杯酒释兵权”。因此,不能说宋高宗是蠢猪。
但宋人罗璧后来曾比较两次释兵权,他认为赵普建议宋太祖释兵权是“忠谋”,因为宋太祖释兵权促进了中国统一,而秦桧建议宋高宗释兵权却是“奸谋”,因为面对外侮急夺大将兵权,客观上分裂了中国。
将军都视兵权为性命。当初主战派王庶任枢密副使时曾想分韩世忠和张俊的兵,张俊强烈反弹,最后楞给搅黄了。可这次被夺兵权,张俊却十分痛快带头交出8万张家军。原来,张俊也上了秦桧一当。秦桧看准张俊贪婪可以利诱,于是私下拉拢张俊共同主持和议。张俊身为大帅,对和战却无所谓,只要能升官发财,怎么都行,因此跟秦桧一拍即合。岳飞到杭州前秦桧暗示张俊,收了岳飞韩世忠兵权就让张俊“独掌天下之兵”,张俊大喜,一头栽进秦桧怀里。然而,谋杀岳飞后秦桧马上唆使亲信江邈弹劾张俊谋反,宋高宗假惺惺出面保张俊不会谋反,却乘机将他罢职赋闲,中外大权尽归秦桧。
因此说,才子秦桧,奸盖天地。
绍兴十一年(1141)被释兵权,岳飞遭受人生第二次政治打击,只保留“少保”虚衔,两镇节度使、宣抚使、招讨使、营田大使等被撤得精光,连跟在他身边的2,000亲兵宋高宗也颇为忌惮。心怀坦荡的岳飞请求把大部亲兵发回武昌大营为国效力,宋高宗立准,随后任王贵为“驻鄂州御前诸军”(岳家军)都统制,张宪为副都统制。表面上看,岳飞升入国家军委,岳家军还由岳飞亲信指挥,可见我宋高宗提拔你岳飞确是重用,并非夺你兵权,但这其实已经开始贯彻绍兴八年定下的策略:重用三大将手下将领。同时,朝廷特命秦桧亲信林大声出任湖广总领。释兵权时秦桧宣布各军“总领”除供应钱粮还负责报发本军公文,预闻军事,形同监军,林大声就是来监视岳家军的。另外刘锜被免军职后出任荆南知府,朝廷授权他遇紧急情况可调动岳家军,也是牵制王贵和张宪。
然而,这只是这一次政治打击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彻底铲除三大将。张俊同流合污,已非燃眉之急,但岳飞和韩世忠对释兵权都极其不满,到枢密院上班时岳飞天天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样子,韩世忠更特地做条“一字巾”,进了枢密院就裹在脑袋上,秦桧得知后赶紧汇报给宋高宗。宋高宗一听更烦了,一不让你们带兵你们就如此不满,可见秦桧所言不虚,你们确实别有所图啊。你们怎么不能学学人家张俊?皇帝让赋闲就赋闲,天天在家喝酒泡妞,不是活得挺好?
其实,秦桧恨韩世忠不在岳飞之下,第一次绍兴和议韩世忠令部属假扮红巾军袭杀金使张通古,彻底破坏和议,因部将告密未成。秦桧得知后痛木了,因为和议完蛋,秦桧也得完蛋。
所以,秦桧第一个想杀的是韩世忠。
绍兴十一年(1141)五月上旬,夺兵权刚半月,宋廷令张俊和岳飞前去视察韩家军,张俊头衔是“按阅御前军马,专一措置战守”,岳飞是“同按阅御前军马,专一同措置战守”,加了两个“同”,意为副手。视察军队,每个国家都经常进行,而且诏书堂堂正正:“当令行阵之习有素,战守之策无遗,伐彼奸谋,成兹善计。”然而行前秦桧却专门在政事堂召见张俊和岳飞,暗示宋高宗的意思:拆散韩家军,最好激起韩家军兵变,株连韩世忠,将韩家军大本营由长江以北的淮东楚州(淮安)大踏步南撤至长江以南的镇江,向金明示投降诚意。
奸臣之奸,奸在手腕。当秦桧用得着你时,他会跟你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对张俊如此,对岳飞亦如此。其实他深恨岳飞,也明知岳飞恨他入骨,却假装关心说,你们此去要当心韩家军,结果当场被岳飞一门板顶回去:“韩世忠现任枢密使,韩家军就是朝廷军队,您让我当心谁?您心中有鬼,就觉得我也该害怕?抱歉,让您失望了,我跟您不是一路人!”秦桧也是底层才子寒窗十年辛辛苦苦爬上来的,也非常不容易,因此深文周纳,口蜜腹剑,平时无论发多大脾气都不形于色,这次遭岳飞当面抢白,气得变颜变色,从此恨岳飞超过韩世忠。
名不正则言不顺,秦桧之才,主要体现在害人上。他害人都预先编织滴水不漏的程序天罗地网,不仅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而且让你死后在阴间连冤都喊不出来。他谋害岳飞韩世忠的手法堪称中国官场阴谋经典,在下细细纪录,以备天下忠良参照。
秦桧害人,首先是寻找帮凶出首诬告。在韩家军,秦桧找到的是淮东总领胡纺。这胡纺原先像家奴一样伺候韩世忠亲信耿着,凭此步步高升,到第一次绍兴和议却向秦桧密告韩世忠准备袭杀金使张通古,投机成功,从此抱上秦桧大腿。张俊岳飞到韩家军后,胡纺马上依秦桧暗示出面控告恩主耿着,诬他在韩世忠被释兵权后从临安(杭州)返回楚州(淮安),到处宣传张俊岳飞此次前来就是要肢解韩家军,而且以兵变威胁朝廷将兵权交还韩世忠。耿着是韩世忠亲信,韩世忠升枢密使后继任韩家军都统制的却是解元,耿着发几句牢骚乃人之常情,但秦桧接报后大喜,立令逮捕耿着,酷刑逼供,株连韩世忠。岳飞得知后说:“我跟韩世忠同忠王事,他遭冤狱,不等于我有负于韩世忠?”连忙私下知会韩世忠。韩世忠接信后大惊,立即单独求见宋高宗,脱衣让宋高宗看胸前背后累累伤疤,举起双手展示仅存的五个手指,伏地大哭,悲不自胜。宋高宗其实并非真想整死这个三度救驾的功臣,见他诚心低头服软,于是假装吃惊道:“是吗?有这种事?”第二天即示意秦桧差不多算了。秦桧虽然恨不得当场杀了韩世忠,却不得不拿耿着当替罪羊,“杖脊”之后“刺配”,给自己下了台阶。韩世忠低空飞过生死关,从此明白铁心乞和的是宋高宗,于是辞职归田闭关谢客,连老部下求见也不开门。
韩世忠脑袋是岳飞用自己脑袋保下来的。以宋高宗之才,不用问秦桧也知道给韩世忠通风报信的是谁。他能满意?让你去拆散韩家军,你不执行最高指示还暗中通风报信卖好儿。官场要务第一条就是要把“好人”留给领导当,你把得罪人的事儿让给皇帝,自己跑去当好人,你什么意思?不知道“领导开门你上车”名列“北京十大不懂事”之一吗?
岳飞却并不知道宋高宗的心理变化,六月与张俊到达韩家军大本营——扼京杭大运河咽喉的楚州(江苏淮安)之后,他点校兵员发现韩家军实额仅3万余人,虽然吃了不少空饷,但以3万人防守诺大战区,还能西援淮西,北上京东,足见韩世忠军事才能,于是恳切向张俊表示反对拆散韩家军,更反对将韩家军大本营后撤镇江。张俊一听白眼儿翻到天上去了。其实他跟韩世忠自南宋立国就一直同级,私交甚笃,且是双重儿女亲家,于公于私,关系都比岳飞深。但释兵权后他与韩世忠同为枢密使,他的虚衔比韩世忠高,因此中央发文件他排在三大将第一位,如果能把韩世忠整下去,岂非“独掌天下之兵”?因此他决心拿韩亲家当垫脚石。岳飞曾为他部下,却不仅不吃他的笼络,而且升官升得比他还快,张俊早就十分忌惮,还能听进岳飞规劝?张俊大骂淮安城墙破旧,指示岳飞组织修缮,以便栽给韩世忠“治军不善”的罪名——驻屯多年,连城墙都没修好。岳飞却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领蒙受国家厚恩,应当同心戮力收复中原,哪能一天到晚想着修城墙固守?岳飞一语道破张俊投降乞和真心,张俊听后勃然变色,挑个小错向帐前两名卫兵大发雷霆,下令将他们推出斩首。岳飞“恳救数四”,但越劝越翻,最后眼看两名无辜小兵冤死,心中十分不平,作为副手却又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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