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到冬,阅读了众多所谓散文文字,脑子像发木透水,夜间反复纠结脑海里的是散文文体是否应有边界?散文的领地该如何划分?但随即又觉得这样子的想法幼稚可笑。很多试图规定散文文体内涵的人,留给后人和后世的只余笑柄耳,散文大可随意,有破绽也无妨。
很多规定别人生活的所谓智者和妄人,无论打着怎样的旗号,这旗子下的心思都是可疑的,甚至是卑鄙和见不得人的。记得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在大篇幅浓笔墨谈猪后,临末曲终奏雅,给人一个警醒的提示:被他人(甚至还要包括被自己——当然是按照他人的意志)安排或设置的生活,是不幸的,因为那意味着自由的被扼杀;而人们往往对这样的生活安之若素,因此很难也很少特立独行如此猪者;很多散文的为文者,是否也应有省悟,敢于无视别人对你的生活的“正义的”却是很粗暴的设置——对散文的粗暴的设置,否则岂不是不如一头猪?
但是很多的散文作者却是在自觉遵守或者维护一种看不见的规则和规矩,按照着别人粗暴设置的路线起承转合,做一个散文笔墨的好孩子、乖孩子,在所谓的经典的引领下,背负着周作人的涩与鲁迅的冷,或者是冰心的爱与温软。相比于小说、诗歌以及话剧的活色生香风生水起,散文如一个封建的结构,如我们的历史,是一种超稳定结构,散文文体是一种早熟的成熟的文体,就像我们民族的命运,当外族强旺的文化生命力或者蛮力与我们融合的时候,就有一种别样气象出来。就像魏晋时代儒家接受佛家的因子,文学和艺术的自觉开始到来。
如果一种文体开始没有了艺术前行的可能,那它离衰败就不会太远。散文需要有新的品质,远离空洞,远离浮华,远离材料和史料的堆砌,远离平庸。2012年最亮眼的散文无疑是王小平的《我的兄弟王小波》,“如果把人生想象为一个巨大的团块,在这个团块上就有两个凸出的东西。一个是情欲的感受,另一个是死亡的谜团。毕竟繁殖和求生,是进化在人身上安排的最基本的动机。对于梅拉尼(英国小说家安吉拉•卡特小说《魔幻玩具铺》中女主人公)来说,情欲和死亡具有无与伦比的刺激,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成分,她甚至在对死亡的种种幻想中体会到情欲的快感。”
在小波的作品涉及情欲时,我觉得他只有一半陷身于内,另一半浮在空中,以一种批评者的眼光进行挑剔,甚至冷嘲热讽。正因为这种一半陷身于内、一半浮身于外的态度,他笔下的情欲就和《金瓶梅》、《肉蒲团》的性质完全不同。即使在情欲膨胀几欲决堤时,仍然维持着内心的堤防,保持着对情欲的反省,有点在内心的坚持中经历风浪,不肯随波流去的意思。
回想我们童年的时候,死亡的念头好像令人厌憎的阴影一样盘踞在心中,如同一个开放的创口,传来丝丝痛楚,令人不敢正视,又难以避开。一想到人生是一个末端开放的管道,我们最终会从那里漏出去,堕入恒久的长夜,就怎么也快活不起来。死亡的不同形式也令人陷入迷思。死亡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但如果这件事情带有一种美好纯净的本质,毕竟也算是一种安慰。“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光是属于林黛玉的梦想。梅拉尼在昆虫尸体和风干的小动物身上发现了洁净的死亡,这和人化为泥泞的腐烂本质完全不同。
阅读王小平的文字,你感到了家族的神秘的遗传密码,智慧的因子思想的光辉在王家兄弟的血液里汩汩流淌。王小平的文字洁净通达,幽默诙谐,故事圆转,时而让人捧腹不止,时而又眼角泛潮。哲学的眼界穿透普通人生,在平凡的物事中看出隐秘的东西来,这是中国散文所缺少的一块。
其实散文界目前最缺少的是一种反熵的精神,在匹兹堡,王小波的老师许倬云时常告诫小波:对自由的压迫有内外之别,所谓内者源于欲望,名缰利锁、足以斫丧自由;所谓外者则是芸芸普罗的压力,风俗时尚,逼迫得人人站对人人看齐,如路旁的冬青,稍一冒头,就被园丁一剪子咔嚓掉。王小波对老师的话是用生命来诠释来践履的,王小波全部的写作展开的精神思路就是对精神奴性以及精神奴役的调笑、怒骂、挖苦和讽刺,与奴隶话语及俗套、反智分庭抗礼,他选边站,站的是时代的异端。事实上这是一种古怪的“反熵现象”,因为站在随波逐流的逆方向,不仅难以获益,反而会带来麻烦。王小平回忆,弟弟在那个毫无希望的时代已开始写作,在一个大笔记本上写下他最初的作品,“苦心孤诣地从事没有利益、看不见前途,甚至还带点危险性的事情,这是一般人做不来的”。这种包含不合理性的偏执,使小波把自己列入反熵队伍的一员,而让我们感动的,也正是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异类对抗精神。
其实,在我们四周,何止文学,有许许多多的人曾干着反熵状态下的事业,但无情的岁月的磨蚀与漠视,让这些精神走向了衰败走向了末世。但像王小波这样固守着心中念想和理想的反熵英雄们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英雄,是这个民族和时代的牛虻,虽然常引起“牛”的反感,但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我们才知道了统一于刻板的可怕及对人性的啄伤。是王小平和王小波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精神的丝缕编织的空间是如此可爱,这是我们枯燥生活的温慰。在硌脚的旅途上,我们有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欣喜。
从这个选本里,你会看到散文家凸凹的文字。这是泥土上生长的思想,是植根在大地深处的一种乡村哲学。宁肯说凸凹:散文要想长足进步仅靠真实真情是不够的,而一个散文家往往要么在这里止步,要么在这里分岔,由自发的写作转向专业化写作,从散文作者写作转向散文家的写作。大体上一路是读书、学问、思考、品评,进入某个文化学术领域成为文化散文;一路是小品、闲适、旅行、玩味与个人意趣。这似乎是散文的宿命,散文的必由之路。凸凹却仿佛一个多年的浪子回到故乡,开始重新发现大地,重新找到自己的根,找到文化的根,伦理的根,这些还是散文吗?这是哲学,但它植根于大地深处,自然仍是散文,而且是最纯粹的散文,散文只有回到思想的纯粹性上才能获得它最初的尊严。最初的散文都是思想的散文,同时带着思想的泥土。
葛水平的散文短小,是传统的体制,但文字的魅力是很多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洗练、干净、满含乡土风味,如水一样在心头漫过。这是从赵树理家乡走出的,她也是构筑着自己的乡土人伦;冯杰是一有古风的文人,文字和人一样雅致,他曾为我画了案头的农村的风物,我与冯杰隔黄河而望,对他笔下的“北中原”有很深的体认,这黄土本是一体的,被黄河划开了。
野夫的散文一直是我关注的,他为当下的散文写作注入了《史记》中的列传的质地,有着当代的传奇,我特别赞赏野夫的这句话:“迷失于这个时代的人,文章成了我们的接头暗号,仿佛前世的密约,注定我们要在今生击掌。”2012年野夫的《乡关何处》的出版是散文写作的大事,野夫这笔名,深堪玩味,这出自一句唐诗:“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乡关何处》是勇敢者的文字,也是孤绝的文字,如一头狼在旷野在暗夜独自舔舐着自己的血痂,直视淋漓的鲜血和直面惨淡的人生是野夫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有着热度,能把人灼伤。这不是骊歌,这是挽歌。章诒和先生说:“今天,当我们的文人都争做‘圣洁天使’的时候,野夫的文字却来扮演魔鬼,发出凌厉的声和另类的光。这是当今尘世中的挽歌。”
陈原的文字是沉思的文字,他的思考与观察在人类灵魂堕落的边缘处游走,他的文字透出的是悲观,是在这个世界无归属感的漂浮,是精神的晃来晃去无所依托。
人们的印象里,散文是一种古老成熟少变动的超稳定的文体,背负着无数黑夜一样的传统,什么诸子散文唐宋八家桐城文章等等,好像留给后人的路子很少很逼仄。犹如中国书法,你只有在二王在颜真卿、米芾、王铎的眼皮下讨生活,很难逃出那些传统的藩篱。
散文,当下的散文一直在呼唤着一种力和可能,从那些暗夜和睡梦中走出。
只要从睡梦中醒来,黑夜本身是不足畏惧的。
散文家要有一种散文感,记得在读金观涛的一篇文章时他提到汤因比写《历史研究》时的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汤因比乘东方快车自伊斯坦堡一路西行,巴尔干半岛上古远缥缈的高山与平野,使他想起昔日文明的光荣与血腥,一种奇异而壮丽的历史感在心中涌起。他感到“一战”的欧洲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写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时代的类似。汤因比把自己的构思写在一页纸上,从此一生就为实现青年时代打下的提纲而奋斗。后来所有这一切也都起源于青年时代的历史感。
所谓历史感,是指人突然对自己生活的时代有所领悟,把人类今天碰到的种种问题和数千年来我们祖先生活的社会联系起来,从而产生一种企图超越某一个特定时代、某一种特定文化社会规范来考察历史的意识。它往往出现在社会或思潮发生重大转向的历史关头。
而散文家的散文感、历史感,是一种对这种文体的体悟,是一种朝可能走向的状态,一种开拓的步伐,是荆棘遍地,也是浩歌激荡。是春日渐渐开阔的大江,随着江面漂浮着冰凌,但远处的招引和春天涌动的呼唤是抵挡不住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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