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为读书或学术研究划定一个禁区，并一代代心照不宣地延续下去的，是在汉景帝的时候。

　　有一次，博士辕固和黄生在汉景帝面前讨论。黄生的话，是认为帝王无论如何无道，也不允许犯上；他实际上是否认了本朝的合法性。辕固的话，是认为只要帝王所行不合天道，上天就会别派他人再受命，他实际上是认为本朝也是可以被其他朝代取代的。话说到这里，景帝只好和稀泥，接过辕固的话说：“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结束了这场争论。

　　学术禁区与马肝

　　这一两年，在做有关新中国的历史回顾的时候，反复提到“读书无禁区”的口号的提出。它出自1979年4月《读书》的创刊号，对后来产生深远的影响。我就想，读书的禁区是什么时候设立的呢？难道仅仅是“文革”？当然不可能。我们可是有两三千年专制统治的悠久传统，哪会让“文革”独美，一定早就种下了因果了。

　　众所周知，春秋战国时，虽然整天打仗，而且都不是正义的，但它至少言论十分自由，出现了百家争鸣，做到了百花齐放。结果，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来了。

　　“焚书坑儒”是否就是中国读书禁区，或者曰，学术禁区的开始呢？有时，我觉得秦始皇也挺委屈的。虽然他就是个残暴猜忍的暴君，但据《史记》所载，他是“焚《诗》《书》，坑术士”，后在伪《古文尚书》的序中被误传为“焚书坑儒”了。“坑术士”，是因为秦始皇养了很多术士，结果这些术士在拿了一大笔昂贵的研究经费之后，不交仙丹，并私下咒骂秦始皇，皇帝怒了，就把背后议论他的术士、还有若干不满他焚烧诗书的儒士都坑杀了。

　　当然，这无论如何也是暴行，也是破坏文化的暴行；不过，真不能因为他坏，就把脏水全都往他身上招呼。

　　而且，在历朝历代的皇帝那里，秦始皇都是一个反例；“焚书坑儒”这种事，即便有人心里想，也不好意思再公开干出来。——我说的是中国古代。焚书坑儒在中国古代的影响，并没有多大。

　　我以为，为读书或学术研究划定一个禁区，并一代代心照不宣地延续下去的，是在汉景帝的时候。

　　有一次，博士辕固和黄生在汉景帝面前讨论。黄生说，“商汤、周武不是受命于上天，而是杀君的行为。”辕固说：“不能这么说，夏桀、商纣荒淫无度，天下之心都归于商汤、周武，商汤、周武顺从天下的人心而诛杀夏桀、商纣；夏桀、商纣的百姓不用驱使就顺从商汤、周武了。此二人皆是没有办法才自立为帝的。这不是受命什么是受命呢。”黄生说：“‘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就是因为鞋和帽各有上下之分。夏桀、商纣虽然失道，仍然是君上，商汤、周武再好，也是臣下。君主做得不好，臣子不好好地劝说君主、匡正他的行为，反而因为过错而诛杀他，代为皇帝。这不就是杀吗？”

　　——我先按《春秋》的微言大义来做一个解释：“诛”，是指杀有罪之人；“杀”，是指杀无罪之人；“弑”，则是以上犯上，以卑杀尊。黄生的意思是，商汤、周武对桀、纣所作的，不是“诛”，而是“杀”。也就是说，桀、纣无罪。

　　辕固反驳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高皇帝代秦为天子，也不是受命了？”

　　这就麻烦了。黄生的话，是认为帝王无论如何无道，也不允许犯上；他实际上是否认了本朝的合法性。辕固的话，是认为只要帝王所行不合天道，上天就会别派他人再受命，他实际上是认为本朝也是可以被其他朝代取代的。话说到这里，景帝只好和稀泥，接过辕固的话说：“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结束了这场争论。

　　当然，不论是当时还是今天，辕固的话听起来至少有道理，是向前看的，也是向善的；而黄生的腐儒嘴脸则跃然纸上，他不仅向后看，而且陷入死循环。

　　这让我想起商纣的三位忠臣：比干认为：“君有过而不以死争，则百姓何辜！”乃直言谏纣。纣怒而杀比干，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箕子则认为：“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于是假装发狂而为奴。纣又囚之。微子则认为：“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于是离开隐居起来。我倒是想问黄生，你建议臣子一直死谏，是想彰显天子的恶呢，还是想彰显天子的恶？

　　总之，黄生的逻辑漏洞就像筛子一样，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他真以为能用道德感化，就可以改变狮子老虎的食谱吗？

　　故事后面还有个尾声，窦太后因为讨厌儒生诋毁黄老学术，让人把辕固扔进野猪圈里，让他跟野猪搏斗，多亏景帝悄悄塞给他一把刀子，辕固才得以逃生。

　　当然，景帝不以“大不敬”“非所宜言”“毁谤”等言论入黄生的罪（汉代这种例子太多了，而且都是重罪），已经是言论相对自由了，算得上仁厚。然而，他却划出了一个学术禁区，这个禁区，是指本朝江山的统治合法性。因为只要一讨论，就会发现专制是不合逻辑的，行不通的。

　　这一次关于汤武革命的争论，开启了皇帝们对统治的意识形态的重视，通常是禁言和强大的宣传话语双管齐下。此后的中国两千年，专制统治一直与意识形态互相提携，互为表里，亲密得很。

　　至于汉武帝的“独尊儒术，罢黜百家”，虽然是“外儒内法”，也不见得有很好的执行，在不同的朝代还有反复，但这个基调是定下来了，中国其他门派的学术，再也无法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