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是幻已全空,难比后凋松。千年窃得情人泪,病相怜、愿步前踪。 都是一场痴梦,绵绵留恨无穷。 雪泥鸿爪 张伯驹与周汝昌的友谊,既流溢着浓郁的文化学术馨香,也体现出人性人情之佳美。周汝昌在燕京大学上学时,课余常去拜访张伯驹,有时就留宿在展春园。甚至,周汝昌的父亲从天津到北京有事,也曾经住在展春园张伯驹家中。居室案上陈列有明末清初著名才女柳如是的黄玉凤砚,紫檀匣子上镂刻着其夫婿大才子钱谦益的篆书铭记。主人并不怕来客“顺手牵羊”,来客临辞别时也不请主人检查核对室内器物。 1952年春末,周汝昌离开燕大去成都华西大学外文系任教。在离开北京前,张伯驹特别邀请了一些文人墨客,聚会开社填词,为周汝昌饯行。周汝昌记得那次送行的笔会名为“庚寅词社”,定题选调,填的词牌是《惜余春慢》,几十位老词人都有佳作,为自己惜别送行。周汝昌到了成都后,与张伯驹仍然鱼雁往还诗词唱和不断。比如这样的“雪泥鸿爪”: 东风第一枝 敏庵锦城除夕韵 张伯驹 爆竹催春,灯花送夕,一家千里孤馆。故乡梦阻关河,异客情分冰炭。 牵衣儿女,尚未解、长安悬念。听隔邻、彻夜欢声,争羡酒香炉暖。 雪初霁、梅英照眼。风不冷、柳丝掠面。桃符都换新楣,燕巢还寻旧苑。 芙蓉江上,望云树、如遮重幔。想此心、早到京华,飞过水千山万。 1954年春末,周汝昌奉调回京,去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老友重逢,张伯驹自然十分高兴,有一阕词就反映这种心情。 人月圆 甲午中秋,敏庵举家自蜀返,而正刚去津。余聚后归家,更独赏月,有作 恒河沙数星辰绕,一月在中天。婆娑无影,山河不动,万象清寒。 蚕丛客返,津桥人去,各自团圆。我身弹指,光明长在,盈昃随缘。 周汝昌与张伯驹的交游,还牵扯到另外一些著名的文人学者。比如启功。如前所述,在那次张伯驹在燕京大学中文系楼上展出其收藏书画的展览会上,周汝昌看到了《楝亭图》和纳兰容若的画像,当即填词,受到张伯驹赏识。周汝昌希望能抄录《楝亭图》上各家的题跋,后来张伯驹寻出了当年启功抄录下的题跋,让周汝昌的同学孙正刚转给周汝昌。周汝昌打开一看,只见一色小字正楷,略带一点行书笔迹,不禁大喜过望,就全部录进了《证石头记》(即后来的《红楼梦新证》)。张伯驹本来愿意把启功抄本送给周汝昌,周汝昌谨守君子“恂恂如也”的规矩,把手书册还了张伯驹,后来当然不知下落了。周汝昌后来懊悔地说:“当时不敢径领惠赠之高谊,是个‘错误’,如在我手,也许尚可幸存。”[8] 再如夏承焘。周汝昌从小喜欢诗词,从初中起已经是一个“词迷”,那时有专门研究词的学术刊物《词学季刊》,夏承焘和龙榆生等专家在上面发表研究文章,周汝昌也常阅读。夏承焘比周汝昌年长十八岁,后来成了词学研究的宗师。在20世纪60年代,下限不超过1964年,有一天,夏承焘在女弟子吴闻(后来二人结为连理)陪同下,到周汝昌府上造访。夏承焘在杭州大学任教,作为教育界浙江高校的代表到北京开会。“文革”之后,夏承焘又在吴闻的陪同下访问了周汝昌一次。周汝昌和夏承焘有学术交往,是周汝昌为夏承焘所编南宋词人姜白石(姜夔)的年谱写文评赞开始的,题为《读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发表于1959年8月23日《光明日报》之“文学遗产”专栏。不过周汝昌和夏承焘的治学路子并不相同,周汝昌强调“文史哲”三长,突出“悟性”,夏承焘则主要是资料积累型的治学,所以往后交往渐疏。 夏承焘后来定居北京,有人撮合夏承焘和张伯驹会面,因为二人分别是南方和北方的两大“词宗”。高手盛会,堪称佳话。但周汝昌回忆说:“起初确实是彼此闻名遥慕,相见甚欢。没过多久,就听说两人有了龃龉,难以投契。从我个人感觉,一位是中原风流才人,一位是温州学者;学者之词,风格是有点儿‘硬语盘空’,缺少韵致,张先生不会太欣赏;而词人的张先生,根本不曾走过治学道路——他只擅长于长短句,连‘文’也不善为之。这样两个人,如何能‘谈得拢’?话不投机,情理所有矣。但风闻实际,除此以外另有不愉快之事。我平生不喜‘刺探’人家张长李短,为此只作不知。我陪他们二位到过西郊的‘曹雪芹纪念馆’的前身——舒某旗人的院子里。”[9] 张伯驹与夏承焘二位“词宗”不能投契,说明“文史哲”三者真要兼擅并美,其实是非常难的,即使是一流的文人学者,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过,后来彼此都经历了“文革”等风雨沧桑,再见面也都求同存异相逢一笑了。《张伯驹词集》扉页前附有两帧照片,一帧是“一九七六年,老少词友雅聚香山农舍”,共十三人,张伯驹和夏承焘紧靠着站在前排,周汝昌则在第二排张伯驹身后。另一帧照片是“一九七八年,党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期间,四老聚首留影”。所谓“四老”,是黄君坦、张伯驹、刘海粟、夏承焘。 生日奇遇 张伯驹把自己家中价值连城的千百文物都无偿地捐献给了国家,展春园也不住了,却被打成右派,先被遣派吉林,后返回京城搬到了什刹后海的南岸。虽然已经是狭小的院落,但南院墙边仍然有小巧的游廊,廊东端栽种着翠竹、牡丹、紫藤、海棠,还有一个大理石的雕石座,面对游廊的一排房屋,就是客厅和居室。周汝昌从四川返回北京后,虽然工作很紧张,距离又较远,后来身体也不好,也还是去过不止一次,不过大多是张伯驹特意邀请前往的。 1958年张伯驹六十大寿,晚境败落凄凉,又无子息,只有和老伴潘素在饭店设酒席,招来几个还没有零落尽的故交老友同饮一杯。一张长案,张老打横,来客列坐两边,周汝昌被安排坐在左边第一个座位。酒席间觥筹交错,词赋弦歌,人虽不多,倒也有一番“江南逢李龟年”的热闹。 谁知还真出来一位“李龟年:一个坐在长案那一头的老者,走过来向周汝昌俯身低语:“曹雪芹的事,我知道一点——等有机会细谈。”按李龟年本是唐玄宗的宫廷乐师,安史之乱后流落民间,遇见杜甫,杜甫赠诗曰:“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周汝昌当然迫切关心,过了一些时日,这位老者应邀到周家访谈。老者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我姓尚,名克恭,字养中,是清初封平南王尚可喜的后代。家住西城“六部口”(北京城内地名),人称六街口尚家,是世家望族,京城老辈无人不知。尚可喜生有七个儿子,排行第七的名叫之隆,我就是之隆的后人。之隆是额附,就是俗话说的驸马爷。 之隆本来生得黑,像个铁蛋。有一次宫内开宴会,之隆当差行酒,斟到了公主面前,公主见他那黑样儿,不觉露齿而笑。正好被顺治皇帝看在眼里,以为公主喜欢这个黑小子,就在宴后下旨,把公主许配给之隆了。 我小时候,家里长住着一个客人,他没有家,我家就是他的一个家,好像沾亲带故,可我没弄清是什么亲戚。家里人上下都叫他曹大哥。这位曹大哥性情有点孤僻古怪,独自住一居室,不怎么和别人接触,见了面话也不多。不过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其实心肠挺热乎,说得投机了也挺能说。而且,小孩到他屋里,他也从不嫌烦。 曹大哥爱看书。我们尚家的书也不少,经史子集,诗词野史都有。他的学识丰富渊博,家里有了文墨事,遇上疑难,就去问曹大哥,都能解决。他还爱看小说,口才挺好,遇上高兴,给孩子们讲故事,挺让人入迷。他能讲好多故事,就是从来不谈《红楼梦》。 家里人问他为什么对《红楼梦》避而不谈,他老是摇头。后来被逼问得急了,他才说,我不谈《红楼梦》,因为书里写的是我家里的事,我其实是曹雪芹的后代。我这一支上辈是他与一个丫鬟生的,家族里排挤他,不承认是曹家子孙,就断绝了关系。我没有家,一直在你们府上存身,根子在这儿。 这部书犯忌讳,有人想毁了它,说是淫书邪说。现时世上传的,后半截是别人写的,是假的,把书给糟蹋了。曹雪芹病死,实在和这桩大事相连。这里头故事多了,不好讲——我也不愿讲,讲了没人信,还会惹事。 你们总问大观园是真的吗?到底在哪儿?其实就在“宫门口”。这宫门口地方有一处废园遗址,破败了,就剩下假山的土堆,下边是一个干了的池子的痕迹。我小时候常到那儿去玩,爬到土山顶上。如今盖了新楼,怕是连点痕迹也没了。 周汝昌听了老者的讲述,有点半信半疑。可是后来查证历史典籍,发现尚家的确有之孝、之舜、之杰、之隆等名字;《清皇室四谱》中真记载尚之隆是驸马,不过不是顺治皇帝的女儿,是顺治堂兄承泽亲王硕塞的女儿,自幼养在皇宫内,后来加封为和硕公主。而且,后来尚之信参加吴三桂的叛乱,清皇室竟特免了尚之隆的连坐罪,还晋封为太子少保…… 而所谓“宫门口”,周汝昌后来也发现真有来历,是明代朝天宫的入口处。这座宫殿原在北京白塔寺、苦水井(后改“福绥境”)一带,建筑规模和范围都非常宏大雄伟,后来才颓圯毁灭了,但留下的“官园”、“葡萄园”等地名,是原来宫里园圃的一部分。到了清朝,这一带有两三处亲郡王府,其中慎郡王和他的后嗣质郡王府就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