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莫言价值观念的一次彻底颠覆
时间:2012-12-13 20:16来源: 作者:阎浩岗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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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价值观念颠覆还表现在对贫富与品德关系的处理方面。从《暴风骤雨》开始,大部分“革命历史小说”给读者灌输的是“地主没有不坏的”的观念,而穷人形象则几乎都是正面,“他出身雇农本质好”成为先验的结论,个别流氓无产者属于“蜕化变质”。对此,《
“新历史小说”与“革命历史小说”之间具有明显的互文关系,其有些人物和情节甚至能在“革命历史小说”中直接找到前文本。可以说,没有“革命历史小说”就没有“新历史小说”。“新历史小说”又可分为两大基本类型:一类是对“革命历史小说”的补充或修正、超越,另一类则是对“革命历史小说”的颠覆或反写。张炜的《古船》、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陈忠实的《白鹿原》以及莫言前期作品《红高粱》主要属于前者,兼有一些后者的成分,而《丰乳肥臀》是对“革命历史小说”有意进行彻底颠覆的作品。
一、观念的颠覆
莫言毫不避讳自己的创作受到被称作“红色经典”的“革命历史小说”的影响,承认自己的现代历史题材小说与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以及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等都是“对占据了主流话语地位的‘红色经典’的一种反拨”[1]。他的《丰乳肥臀》对“革命历史小说”的反拨,更准确说其实是一种颠覆,从根本上讲是价值观念的颠覆。这种颠覆涉及道德价值观、政治价值观和美学价值观等各个方面。具体表现为:
(一)阶级身份与革命理想、政治选择
由于必须合乎主流意识形态的框范,“革命历史小说”在处理人物的阶级出身和个人政治选择的关系时,一般是跟共产党走、革命到底的人出身贫寒,跟国民党走的则多是地富家庭出身。富家子弟走上革命道路的也有,例如《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红岩》里的刘思扬,《烈火金刚》里的林丽(何志贤),但那首先要与自己原来的家庭一刀两断,也就是背叛自己的阶级。“新历史小说”之“新”,首先就在于打破了“革命历史小说”的这种处理。在《丰乳肥臀》之前,已有许多作品作出了这种突破,最著名的就是《白鹿原》中白灵和鹿兆海以掷硬币决定投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的情节。但白灵和兆海毕竟是理想主义者,他们都信奉“国民革命”。白灵帮着抬革命军人的尸体是因为“良心”。而《丰乳肥臀》中上官家几个女儿的政治选择,却没有任何政治涵义,丝毫不受男女双方阶级身份的影响,完全是因为爱情:大姐来弟跟从先是抗日土匪、后是汉奸的沙月亮,二姐招弟跟从国民党军官司马库,五姐盼弟跟从共产党政委蒋(鲁)立人,都是因为疯狂的、非理性的爱。《红旗谱》里严萍参加革命虽然也是因为爱江涛,但同时又因其对共产党的同情、对革命理想的认同。《丰乳肥臀》里上官家女儿的选择与政治理想、政治追求完全无关,既不考虑阶级利益,也不顾及民族感情。大姐来弟认为参加抗日还是投降日寇“这是男人们的事”,与“妇道人家”无关。五姐盼弟为什么与蒋立人结合作品没有交代,他们不明不白地同居,给人的感觉是完全出于动物般的情欲。
(二)政治立场与个人品德
众所周知,“革命历史小说”往往将政治身份作道德化处理,即,坚定的革命者必然品德高尚,“反动”人物则人品低下,人格猥琐,甚至乱伦。大量的“新历史小说”打破了将政治立场与个人品德挂钩的模式。在这个问题上,《丰乳肥臀》与“革命历史小说”和其他“新历史小说”都不相同,又都有某些类似之处。反复阅读文本后,笔者感觉,作品里人物的个人品德,似乎隐隐约约仍与其政治身份有一定关系,只不过与“革命历史小说”在价值取向上调了个过儿:司马库大财主出身,是国民党军官,但却是小说倾力塑造的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是作者最喜欢的人物[1]。他虽然好色,但不祸害乡里、不滥杀无辜,慷慨仗义,敢作敢为。所以那些与他有染的女人都是真心真意爱他,不惜为他冒险,甚至献出生命。蒋立人是共产党军队的政委,作品虽未对他进行太明显的丑化,还在某些方面作了某些政治上的修辞处理,例如写他不让部下骂人,注意抓部队纪律;为纪念牺牲的战友将自己的名字由“蒋立人”改为“鲁立人”;“土改”时他杀无辜儿童司马凤和司马凰是被“大人物”所逼,出于无奈。但与司马库相比,他总让人感到不那么光明磊落:为促使沙月亮反正,他像绑票一样控制了其女沙枣花,因而来弟说他和鲁大队长“不是东西”,“拿个小孩子做文章,不是大丈夫的行为”。司马库把他从大栏镇赶走是因这是自己的家乡,并不想消灭他的部队,只施行恐吓战术,“仅仅打死打伤了爆炸大队十几个人”,而鲁立人杀回来时,却让司马库全军覆没,杀得血肉横飞,甚至伤及看电影的无辜群众。而且,毕竟是他,为了自保而下令杀了罪不至死的小号手马童和完全无辜的司马凤、司马凰。甚至汉奸沙月亮给人感觉在个人品德方面也比鲁立人高大些:他追求来弟追求得轰轰烈烈,不论是给上官全家赠送皮衣,还是连夜打来野兔挂在上官家院子里,都可见出他有多么坚决执着。所以岳母说“姓沙的不是孬种”,妻子肯为他赴汤蹈火。
除了国共双方的两员主将,作品里其他人物也分为两大阵营。主人公母亲上官鲁氏虽然看似中立,其实也应算是司马库阵营的人:她几次解救司马库,在情感上与对鲁立人相比她也更倾向于司马库。与司马库阵营相比,鲁立人阵营的人大多是“反面”:作品在写到鲁妻上官盼弟、其女鲁胜利以及哑巴孙不言时,从形象刻画到性格描写都明显带有贬意。虽然也写到了盼弟的良心未泯,但她与其他姊妹还是判然有别。
(三)财富与道德
莫言的价值观念颠覆还表现在对贫富与品德关系的处理方面。从《暴风骤雨》开始,大部分“革命历史小说”给读者灌输的是“地主没有不坏的”的观念,而穷人形象则几乎都是正面,“他出身雇农本质好”成为先验的结论,个别流氓无产者属于“蜕化变质”。对此,《古船》、《故乡天下黄花》和《白鹿原》等早已予以修正,而《丰乳肥臀》进行了彻底颠覆。作品中乔其莎(七姐求弟)说“穷人中也有恶棍,富人中也有圣徒”。尽管莫言没有把富人都写成圣徒,但作品中的“恶棍”或反面角色确多是穷人,例如孙不言、磕头虫、斜眼花、徐瞎子、巫云雨、郭秋生、丁金钩、魏羊角。这种观念颠覆作者是借作品中主要正面形象上官鲁氏之口表达的:这位出身并非贵族的女主人公让儿子挺起胸膛宣言:“我是贵族的后代,比你们这些土鳖高贵!”
(四)血亲伦理与性道德
莫言对传统伦理观念的颠覆在《红高粱》时期已经开始,在《丰乳肥臀》中则推向极致。“革命历史小说”虽也涉及爱情,但讳谈性,稍微有点越轨的是《苦菜花》,但那在今天看来也完全属于“洁本”。《丰乳肥臀》则通篇充满乱伦和滥交。上官鲁氏分别与自己的姑父、赊小鸭的、江湖郎中、杀狗人、和尚以及瑞典传教士交合,生下一群分属不同身份、不同国籍的父亲的儿女。她与姑父交合竟然是其亲姑姑唆使。后来她又给儿子金童当皮条客,让其与独奶子老金交媾。上官来弟性欲勃发时让亲弟弟金童摸自己乳房,金童则屡次对自己几位姐姐有不伦之念。这种伦理观念的颠覆,在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后的中外小说中实属罕见。
二、经典场面的颠覆
与观念的颠覆相关,《丰乳肥臀》还对“革命历史小说”中一些经典场面进行了消解或颠覆。
(一)“军民鱼水情”
蒋立人的队伍住在百姓家,给人的印象只是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捆得结结实实,队列站得整整齐齐,对百姓规规矩矩、客客气气。但作品没有出现在“红色经典”中常见的子弟兵给百姓挑水扫院子的场面,作品也没写八路军与百姓同甘共苦。写到的却是:在百姓将要饿死的时候,蒋立人的队伍却在吃白面馒头、野鸡野兔,起码是萝卜熬咸鱼和“巨大的窝窝头”。所以上官鲁氏说“旱不死的大葱,饿不死的大兵”,马童的爷爷大骂“抗日抗日,抗成一片花天酒地!”因而,紧接着写到参了军的五姐盼弟对台下女人们宣讲“老百姓是水,子弟兵是鱼”,给人感觉就不像“革命历史小说”中那样自然,甚至构成一种反讽。除盼弟外,上官鲁氏一家对蒋立人的队伍很冷漠,乃至敌视,真正与部队关系密切的是村里那些崔干娘、李干娘们,但作品又暗示她们与队伍的“鱼水情”是另一种含义。马童被枪毙后,叙述人直接指出前面的安定幸福感是“虚假的安定幸福感”。比较而言,也许是乡亲的缘故,司马库的队伍与大栏镇村民似乎更融洽些。
(二)抗日
“革命历史小说”中的抗日题材作品都是写共产党八路军或新四军的抗战,偶尔涉及国民党军队,例如《铁道游击队》,也是写他们假抗日、真投降,写其制造与共产党军队的磨擦。新时期以后开始出现表现国民党军队抗日的作品,莫言本人的《红高粱》系列虽以写土匪抗日为主,也同时涉及了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的抗日。而《丰乳肥臀》直接写到的两次抗日战斗,都直接与司马库有关:一是沙月亮伏击日军、司马库火烧村头石桥,一是司马库破坏铁路桥梁。蒋立人部队打的两仗,则都不直接涉及日本人:一次是消灭沙旅,一次是消灭司马库的队伍。
(三)“土改”
中国现代史上,“土改”的起因是封建土地制度造成的土地占有过于集中、贫富过于悬殊。《丰乳肥臀》对此却未着点墨,未写分土地,而只写分浮财,写批斗或镇压并未占有多少土地的棺材铺掌柜黄天福、卖炉包的赵六、开油坊的许宝、香油店掌柜老金、私塾先生秦二。《古船》和《故乡天下黄花》已经写到了“土改”的另一面,即流氓分子混进革命队伍,导致土改中一些过火的暴力行为,但也写到了地主的恶霸行为。与此不同,《丰乳肥臀》对那些“诉苦”者的控诉,让在场群众当场逐一指谬解构,将“土改”写成一场令人胆战心惊的对无辜者的屠杀。“土改”干部草菅人命,尤其令人发指的是竟然杀害不谙世事的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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