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嗜好理学、为人理性的罗泽南相比,彭玉麟更加感性,艺术细胞非常发达,行军打仗之余,喜欢写诗和作画。彭玉麟对艺术的喜好非常专一,他的诗画,都是围绕梅花这个主题下手。据说是因为与一个叫梅姑的女人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虽然两情相悦却未能比翼双飞,佳人离他而去早赴黄泉路(据说梅姑是他外婆的养女,虽年龄相仿,却唤做梅姑,人以为辈分不同,不合人伦,故遭强烈反对)。彭玉麟对此女情有独钟,无法再生别恋,从此含恨终生,发誓要画满一万幅梅花图,来纪念这段凄美而传奇的旷世之恋,以告慰梦中情人的在天之灵。 缠绵悱恻的儿女情长与卓尔不群的艺术气质,并没有影响彭玉麟在战场上杀敌立功,他从营官这样一个基层干部起家,努力工作,屡立战功,逐渐成为曾国藩湘军水师最优秀的统帅。 彭玉麟的书生气可以从他的辞职史中得到证明。梅之魂清洁而孤傲,芳香而坚毅,正因为如此,彭玉麟才会无意于官场,每每受到封赏,往往拒而不受,创造了有清一代乃至中国历史上辞官的“吉尼斯纪录”。彭玉麟曾经赋诗以明志:“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唯有玉人心似铁,始终不负岁寒盟。” 集艺术家和军事家于一身的彭玉麟,因其丰神俊朗,以及略带忧郁的儒将气质,荣获“雪帅”美称,享誉三军,流传后世,令人喟叹,让人神往。 在曾国藩看来,书生为将,至少有三个好处。一来书生比八旗和绿营那些武将更有生气,没有他们身上的那些坏毛病和坏习惯;二来他们已经被孔夫子狠狠地洗过脑,儒家思想中的忠君义节,已经深深烙印在他们的心田;三来书生没有功名,渴望飞黄腾达,岂能不死力效命,立功于疆场? 曾国藩选用儒生为将,的确给湘军带来了一股全新的气象。就拿罗泽南来说,他的部队就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打仗之余,除了抓军事训练外,罗泽南还经常举办学术讲座,带领和组织部下开展读书活动和研讨活动,理学的基本理论,已经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军队。 从这个角度来说,曾国藩领导的不只是一支威武之师,更是一支文化之师,这样一支学习型的军队,与为了拿军饷混日子的绿营相比,无疑是有天壤之别的。除了金钱,他们还有自己的信仰、理想和追求。 曾国藩曾经大力赞赏罗泽南所带的陆师:“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战,暮归讲道。”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曾国藩虽然重用儒将,但并不轻视或者忽视武将,他手下的将领,可以分成两派:书生派,武生派。 罗泽南和彭玉麟是书生派的代表,武生派的代表是塔齐布和杨载福。塔齐布前面已经说过了,这里说说杨载福。 杨载福就是杨岳斌,湖南善化(今长沙)人,生于1822年,比他的老乡曾国藩小十一岁。 杨载福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很早就从军打仗,经过艰苦打拼,终于做到千总这个六品武官。如果不是曾国藩的出现,以当时的官场习气,凭杨载福的才能,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慢慢熬出头来。 自从被曾国藩选中当了营官后,杨载福的军事才能开始得到充分的施展,与彭玉麟一起成为曾国藩手下最能打的水师将领,屡立战功,后来做到提督和总督的高级干部。 特别值得一提,而且耐人寻味的是,曾国藩手下的书生派和武生派的这些代表,虽然都特别能打仗,但是陆师和水师的将领,后来的结局却大不相同。 比如塔齐布、罗泽南和罗泽南的学生李续宾,就都死在太平军的手下,代之而起的是曾国荃、李续宜和鲍超等几个猛人。后起的这几个人也相当牛,后来打安庆打天京他们几个都是主力队员。水师的情况则完全相反,早早成名的水师将领彭玉麟和杨载福却安然无恙,消灭了太平天国后,他们还在晚清的政坛上活跃了很多年,而且官还越做越大。这大概也算是一个不得不让人感喟欷歔的非规律性历史现象吧。 更值得一提,也更有意思的是,曾国藩的湘军,与绿营和八旗比起来,倒是泾渭分明,特色鲜明,但是与太平军比起来,却有几分相似。 套用一下曾氏练兵模式,太平军倒也可以算得上半个书生加农民的模式。太平军的主要来源,是两广农民,将领嘛,也有书生,比如洪秀全、冯云山等人。细究起来,只不过太平军的书生比例较小,水平不高,往往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而湘军将领中的书生,一般都还能考个秀才玩玩,相对太平军而言,比例大些,水平高点。 这样似乎可以得出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话题,那就是太平军与湘军的作战,指挥员是低年级书生对高年级书生,士兵是广西农民对湖南农民,或者说是一批高年级书生带着湖南农民,去PK低年级书生带领的广西农民,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历史现象,也是一个含金量很大的历史话题,后面我们再来细说。 话说曾氏练兵模式的第三个特色,是政治洗脑与人身控制软硬兼施。 曾国藩在练兵时,除了军事训练和实战训练外,还开设了文化课,授课内容为三纲五常、忠义勇武的老牌孔家店套餐。 在曾国藩为湘军写的军歌里,就有“规矩要肃静,有礼、有法、有号令”这样的规定。他对军队首先强调的最高原则,就是服从,而且是绝对的服从。为了灌输这些大道理,曾国藩是下了一番苦工夫的,每次会操的时候,他都会亲自来到现场,发表演说,大讲特讲,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为了让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军记住这些道理,曾国藩还专门进行了通俗化加工,撰写了诸如《陆军得胜歌》、《水师得胜歌》、《爱民歌》、《解散歌》此类顺口溜式的军歌,来强化部队军纪。 湘军强调服从上级,一切行动听指挥,从招兵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明确了。除此之外,湘军士兵不但非常“听话”,而且逃跑、开小差、投敌叛变之类的现象非常少,还与曾国藩制定的“军属连坐制”有关系。 为了控制这些士兵,曾国藩在招兵的时候,会做一个士兵家庭档案袋,里面把这个士兵的地址、家庭成员名单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来便于管理和与军属取得必要联系(比如为阵亡的士兵发放家属慰问金等等),二来也起到了约束和控制士兵的作用。 湘军士兵要是胆敢投降叛变,或是犯上作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不是还有妻儿老小么?这招还真是厉害,湘军有了这个紧箍咒,加上曾国藩一天到晚用程朱理学来洗脑,自然就跳不出曾国藩的手心,只能乖乖听话,认真打仗,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自从湘军出道以来,除了靖港集体逃跑事件之外,类似现象一直很少发生,这也正是绿营所不及的地方。 第四个特色,是感情维系与物质诱惑并抓并举。 曾国藩选用的湘军,基本来自湖南老家,一营大多来自同一村落,而且多来自同一宗族,非亲即故。他还特别欢迎湘乡老乡报名参军,尤其欢迎父子兵和兄弟兵,实在不行,叔伯子侄堂兄弟也凑合。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更是雷人,他招兵,只要家门口的兵,出了方圆十里,他不考虑。曾国藩认为,有了地域和感情纽带的维系,湘军在战场之上,杀敌之时,一定不会丢下战友,逃之夭夭。 很多事情都有两面性,依靠感情纽带维系的部队,一般都不会单独逃跑,但是并不能保证不集体逃跑。曾国藩后来在靖港惨败中,就领教过全军集体逃亡的厉害。兄弟子侄打仗,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逃,死活都要在一起,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古语有云,法不责众,大家一起跑,自然挨不了板子。 曾国藩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不是一个迂腐的理学家,他对人性有着深切的体悟和把握,深知这些老乡跟他出来出生入死,绝对不是仅仅为了响应他“忠君爱国”之类的理学说教,他们还需要升官发财和养家糊口。除了忠义和感情的灌输,曾国藩并没有忽视银子和面包,他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要想让轿夫把轿子抬好,让自己在轿子里坐着舒坦,并且能够坐上越来越大的轿子,就不能一天到晚只对着轿夫讲忠孝礼义廉耻,还应该给足银子让他们得到实惠,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地抬好轿子,认真把轿子抬好。 湘军从组建开始,曾国藩就坚持高薪养兵的原则,他发的工资几乎是绿营的两到三倍。一个绿营陆师步兵,一个月工资二两五钱,湘军则是四两二钱;一个绿营骑兵每月二两,湘军骑兵就有七两二钱。湘军水师的工资,比绿营更高。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湘军中常常被人忽略的兵种——骑兵。湘军骑兵(马队)是打到湖北的时候才有的,设棚-哨-营三级,最初是四人为棚,六棚为哨,三百七十八人为一营,后来改成三百二十二人为一营,一营五个哨,一人一匹马。湘军骑兵将领中的猛人一号,自然非多隆阿莫属,在后来打垮陈玉成的安庆决战中,此人就是最剽悍的战将之一。 没有高工资,谁愿意干这种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差事?除了高工资,曾国藩还给发补贴、发奖金。挂彩的,有慰问金;阵亡的,有抚恤金;立功的,有红包。在巨大的物质利益的强烈诱惑之下,在战利品谁取谁得的刺激下,那些祖祖辈辈刨地的农民老乡,都乐意出来跟他混。在部队里干一个月,抵得上在家里干上两年,这是相当有诱惑力的。要想有高收入,就得干高风险的行业!所以湘军不但从来不愁没有兵源,而且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了凌厉的杀气。 湘军练成后,很快成为清朝镇压太平天国的王牌主力,最终攻克天京,成就了曾国藩的盖世功业! (摘自月映长河《欲望是把双刃剑——太平天国的人性透视》第二部,重庆出版社2011年9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