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王”此时的狂躁,如果不立即采取果断措施,将会有生命危险。医生决定马上给他上呼吸机帮助他呼吸,改善缺氧状况。为了尽快给病人补充氧气,这次给周姓患者上呼吸机时用的是喉部插管,即将一根直径约2厘米的管子,通过病人的口腔,经咽部,穿过声带,插进气管里,然后通过呼吸机将氧气经插管输进肺里。当时,“毒王”不配合,躁动,不停地挣扎,参加抢救的除了中山三院传染科副主任、党支部书记邓练贤,还有中山三院呼吸内科主任张天托、副教授邓子德以及其他医护人员,大家围了上来,一起动手把他摁在床上,好不容易将管子插了进去。 病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只听“砰”的一声,大量血性痰液从插进的管子里喷出,连管子也喷掉了,血丝痰像冲上天空的礼花一样,直喷上天花板,“毒王”的血性痰液飞沫喷得大家满身都是。张天托主任当天穿了一双新皮鞋,后来发现皮鞋上满是血痰丝。 邓练贤也许并不知道,当时他和他的同事们所做出的选择,几乎是生与死的选择。这时,如果赶快换下隔离服、口罩,尽快做全身消毒,有减少被感染的可能。可是这就要暂停抢救,脱掉插管的“毒王”,无法自主呼吸,无论如何也熬不到大家重新消毒完再来抢救他了。 生死有时就在一线间。 邓练贤和他的同事们,又俯下了身子,再一次给病人插好管,再一次给病人通上氧气…… 输进氧气以后,病人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呼吸渐渐均匀了,生命指数也在提升…… 邓练贤已经去世了,我只能从他的同事中了解当时的情况。 2003年的5月15日下午,我在中山三院的会议室里和邓子德一直交谈到暮色四起。 初三那天,有一个小男孩病情恶化了,突然停止了呼吸,邓练贤听到他还有微弱的心跳,马上给他做徒手胸外心脏按压,想帮助他恢复呼吸。心脏按压一直做了三个多小时,这是个重体力劳动,邓子德和其他医生与邓练贤轮换按摩,中间有两次小男孩恢复了一点呼吸,让大家欣喜,可最终小男孩还是停止了心跳。 邓子德告诉我,那天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和邓练贤、张天托一道,大家都不说话,为小男孩的去世而难过。还是邓子德打破了沉闷,说,我怎么胸大肌这么痛?邓练贤、张天托同时都说,我们也是。当时大家都以为是抢救做心脏按压时累的,其实这已经是感染上“非典”最初的身体反应。分手的时候,邓子德回头看见邓练贤,见他脸上红扑扑的,他没有想到他们三人都已感染上了“非典”,邓练贤已在发烧了。 邓子德家住7楼,平常一口气可以上到5楼,可那天走到3楼就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儿,才爬上7楼。当天晚上只觉得头痛,夜里发冷,心里老想着小男孩的死,总也睡不着。妻子见他睡不着,伸手一摸:“怎么这么烫?”邓子德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说:“没有哇,我哪有发烫?”其实,发烧的人手也是热的,摸不出自己发烧。妻子说:“你确实在发烧。”邓子德就对妻子说:“我发烧自己还不知道,我是心里不舒服。”妻子就下床找体温表,一量,40.6℃。当时,邓子德愣了一下,但还是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经被感染上了“非典”的现实。 回到家里的邓练贤也觉得自己在发烧,背着妻子悄悄量体温:38.5℃,不正常。妻子朱秀娟也感觉到了,关切地问:“没事吧?”他回答说:“没事。”接下来所有参加抢救“毒王”的医护人员陆续都开始发烧,大多数被感染的医护人员,都以为是感冒,还在坚持上班。 中山三院的党委书记、代院长王荣新焦急地给邓练贤打电话,询问科里医护人员被感染的情况。 大年初五,中山三院已经病倒了20多位医护人员,其中包括8位科室负责人。院领导决定,紧急腾出两个病区,将所有受感染的医生护士严格隔离,进行治疗。 进入隔离病区那天,真是有些悲壮。20多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在同事们的帮助下,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向隔离病区走去。为了防止再感染,医院领导严格规定,除了相关的医疗人员之外,任何人未经主治医生批准,不得和病人接近。医院的其他医生护士和工作人员以及病人的亲属们,都远远地站在一旁,含着泪花目送他们走进那道隔离区的玻璃门。 邓练贤在家里悄悄拿了几件衣服,故意漫不经心地对妻子说:“我去病房看看。”朱秀娟问:“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着你去?”邓练贤说:“这么几步路,走得动。”说着就下楼去了。 邓练贤刚出门,朱秀娟急忙把丈夫要用的牙刷牙膏等生活必需品收拾了满满一兜,提起来就跑。可是等朱秀娟赶到隔离区门外,邓练贤已经进去了。邓练贤是自己走进去的,他作为科室负责人之一,为了缓解当时沉闷的气氛,还故作轻松地和大家开着玩笑。 隔着好远朱秀娟看着他,同为医务人员的她怎么也没想到,邓练贤再也没有回家!同时,邓子德的病情也加重了。 钟南山担任专家组组长后,分别来到医务人员感染比较严重的中山二院、中山三院会诊。2月6日来到中山三院,当他走进隔离病区后,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走到每一个“非典”病人床前,近距离地听取肺音,检查病人的口腔,认真阅读病人的胸片。同为专家的邓子德此时已经是一个病人,后来和我谈到钟院士这种精神时仍很感动。 看完病以后,钟南山感到情况严重,于是说,把病情严重的转到我们呼研所来。于是,张天托、邓子德、邓练贤先后都转到了钟南山院士的呼研所。 在呼研所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治疗,张天托康复了,邓子德也出院了。 人们期待着邓练贤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 转到呼研所后的邓练贤病情逐步好转,并且从重症监护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妻子朱秀娟也可以去看他了。第一次妻子来到医院,当时他还不能说话,就用笔在纸上写道:“我真高兴,又见到老婆了!” 妻子朱秀娟,也满怀着信心等待着他的进一步康复。 可是,“非典”的凶险和反复在邓练贤身上表现得非常充分。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从普通病房又搬回了重症监护室。 朱秀娟煲好了汤再次去看他,却见他拿着勺子的手在发抖。朱秀娟说:“我来喂你吧。” 刚开始邓练贤还要强说自己行,可手实在抖得厉害,只好让妻子来喂。 再次去看他时,邓练贤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用笔艰难地写下几个字,“我肚子好饿。” 直到今天,朱秀娟也没有弄明白,丈夫写下“我肚子好饿”是什么意思呢?朱秀娟琢磨了好久,也没有弄明白。 等到朱秀娟又一次来到呼研所时,邓练贤已经连笔都拿不动了。但神志还是清醒的。这一次让朱秀娟刻骨铭心,因为以往每一次来,邓练贤都怕妻子感染上,总叫妻子早点离开,可这一次他却拉着妻子的手,久久不肯松开。难道,他已经有了不祥预感? 手心,手心,手能传达心的感觉。 朱秀娟仿佛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她马上通知了家乡的亲属们。 2003年4月21日上午,朱秀娟带着儿子一起来病房看邓练贤。邓练贤微闭着眼睛平躺着,脸上十分平静。 朱秀娟轻轻摸着丈夫的额头说:我看你来了,儿子看你来了。你能听得见吗? 邓练贤没有反应。 朱秀娟提高了声音:儿子看你来了,健平(邓练贤儿子的名字)看你来了。你听得见吗? 邓练贤还是没有反应。 但是,有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缓缓地、缓缓地从邓练贤的眼角流了下来…… 2003年4月21日下午5点许,邓练贤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消息传进了中南海,日理万机的总书记胡锦涛挥笔写下了如下文字:德江同志,请转达我对邓练贤同志不幸逝世的沉痛悼念,对邓练贤亲属的亲切慰问。我坚信,有广大医护人员的奋斗与贡献,有全国上下的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我们就一定能战胜疫病。 政治局委员、广东省委书记张德江,省长黄华华,带着胡锦涛总书记的嘱托来到邓练贤的家中,传达了总书记的亲切慰问。 2003年4月29日,广东省人民政府授予邓练贤等同志烈士称号。 (杨黎光著:《瘟疫,人类的影子——“非典”溯源》,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2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