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以后,三校虽言北还,但局势日乱,1949年大批人员南下,多少削弱了清华的力量。三年后,局势骤变。院系大调整中,国立大学一家独大,教会大学、私立大学渐告终结。地处京师的名校首当其冲:燕大、辅仁等被撤并;清华、燕京的文科被归并至北大;燕京、辅仁已付阕如,清华成为巨型的纯工科大学,北大则为老牌的文理大学。外界强力以其锐不可挡之势,冲击了文化生态,改变了中国的文化格局。是时,颇有渊源的「中国人民大学」已破土而出,成为社会主义的红色圣地34。京城高校出现了「人北清师」的格局35。 文科编制的撤销,基本消除了「清华学派」赖以存在的文化土壤。「清华学派」气脉大乱,乱相频生,五代而衰。此后的清华文科凋零殆尽,面临着重生之大任。 四内涵及其表征 以上的谱系梳理,可以见出「清华学派」之内在实质与精髓乃在于「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这是陈寅恪颂王国维之语,但又何尝不是夫子之道或「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呢?第一代掌门人开创的学风在此后得到了贯彻,清华学派由是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上述分析,折射出该学派的基本特征: 1谱系极完整,延续性极好 这与老清华特有的人才机制有关:领导求贤若渴,教师爱才如命;一方面「培养优秀人才」(学生),另方面「留住一流人才,吸引杰出人才」(教师)。因此,师生共进,人才辈出。但这有赖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清华学生凝聚力强,有共同气质;二是清华教师重视教学,队伍稳定──这在教师流动性极大的民国时期,其稳定性可能是独有的。20年代中叶,五四落潮后的北大有大量名师南下沪宁穗汉诸地36,而清华文科建制日进,规模日壮,处于上升阶段,大量名师涌入清华,极少有人舍清华而取他处37。而且,这种「有进无出」的态势一直维持了数十年,直到后来才横生逆转。 名师的云集,使其学派极为完善。陈寅恪等人影响了几代学人,特别是国学院的几乎每一届学生,且对此后的钱锺书、季羡林与周一良影响亦深;身为国文系主任的朱自清更是重视教学38,数十年如一日,先后指导了萧涤非、王瑶诸人;闻一多不仅培育了季镇淮,还提携了此后的朱德熙等;吴宓、陈福田门下除了二三十年代的「龙虎豹」而外,还直接培养出李赋宁等人,而李氏又为数十年后中国外语教学的发展贡献巨大39。 当然,该特点的深层原因乃是老清华的体制优势。一是选拔机制上,常规与破格相结合。老清华素以择才极严著称,但对特别优秀的人才,也可「不拘一格选人才」。如钱锺书数学仅得十五分,而中英文特优,清华予以破格录取;华罗庚亦无正规学历,但熊庆来慨然允其入学;吴晗也被胡适推荐至清华;钱伟长英语考试不佳,未被北大录取,而由其叔父钱穆推荐到清华。二是晋升制度上,不惟资历、唯才是举。本国教师与外国教师、本校出身与外校出身平等对待,对优秀教师敢于直升教授。三是福利制度极为优渥。按清华制度,本校教授每五年可有一次定期带薪休假出国进修(如朱自清于1931年开始的「欧游」即是如此);这在其时亦是绝无仅有。 值得注意的是,「清华学派」中相当多人出身清华,但基本上克服了「近亲繁殖」的锢弊,这也与其用人机制有关。一般说来,教师的延聘途径主要有:一、清华毕业后留校助教,渐次晋升(如吴其昌、李健吾、林庚、王瑶、季镇淮、朱德熙);这只占一小部分。二、清华毕业后放洋深造,然后回校供职,如「庚款留学生」赵元任、胡适等,以及吴宓、闻一多、贺麟、张荫麟、钱锺书、费孝通、华罗庚、陈省身等;这一部分比重最大,大多成为三十来岁的少壮教授,事实上构成了后期的中坚。三、本校毕业生在外校任教(任职)后返聘回清华,如罗隆基等。四、从它校(包括国外)延聘。其中,北大出身者最多,如朱自清、俞平伯、刘文典、冯友兰等;另,南开、东大出身者也相对较多;长期服务于清华的外教亦不鲜见。 2以年龄言之,具有年轻化趋势 一般而言,在早期的清华,学生入校时多为十五岁左右,七八年后二十出头即放洋深造;数年后即获得硕博学位,学有所成后即回国,此时仍年未而立。一流的本土教育,一流的欧美训练,造就了一流的学人。因此,他们大都成为年约三十的教授,如早年放洋的胡适、闻一多、梁实秋等,这批人皆为人杰,属学界一时之选。在改行新制的清华大学,学生入学时多为十七八岁,但学制仅四年,多数毕业生仍可在二十出头就留洋,「海归」后也不过三十来岁,很快可以晋身教授。如:李济二十七岁始任教授;叶公超1929年初抵清华就任教授,年仅二十五;贺麟归国后任北大教授,年仅三十出头;张荫麟归国后为清华教授,年仅三秩晋一;沈有鼎与张荫麟同时晋为教授,年仅二十八40;陈铨升为教授时,年仅而立41;「本土派」张清常升任教授时,年仅二十九42;至于钱锺书,更是在二十八岁就受聘为教授;邵循正、任华等人也都在三十岁左右升为教授。甚至「本土派」的余冠英、萧涤非也在三十多岁就获得了教授。对外校出身的也一视同仁。出身东大的陈梦家号曰「史学天才」,也在三十出头荣升为教授43。及至联大时期,占半壁江山的清华学人,也多是留美博士出身。清华北还之后,李赋宁、与杨绛(季康)均被聘为教授,李仅三十二,杨亦年方三十八,实属相当年轻的女教授。至此,钱氏夫妇均为清华少壮教授。44既便是1952的院系调整后,王瑶也以其卓异的成果而被评为北大教授,年仅三十八。一旦评上教授,学者便无太多职称、生计之忧,便于专心教研。毫无疑问,这样一批三十来岁的教授确保了「清华学派」持续强劲的后劲。 不仅如此,「清华学派」在外校亦影响甚巨。例如,抗战期间,成都燕京大学有所谓「四大名旦」,即陈寅恪、吴宓、萧公权、李方桂,无一不是此派中人45。其时,清华出身的端木蕻梁,1938年就任复旦大学教授时,年方二十六。 因此,在全国范围来说,「清华学派」拥有一批最年轻、敬业的实力派教授,这就类于「五四」前后的北大,拥有一批年轻才高(平均三十来岁、有留洋背景)的教授,当是最有活力的。所不同者,只是当时北大的「五四青年」热衷于「谈政治」,「读书不忘救国」;而清华少壮派则是安心于「做学问」,「救国不忘读书」。而此时,清华的年轻教授、外籍教师的比例,均为全国之首。 3以学风论,兼顾文理;兼修文(化)体(育);兼资人文社科;兼通古今中外。要求既严,素质亦全 这在清华的课程设置上就可得到反映46。清华极重文理的交融和文(化)体(育)的兼顾(如梁实秋就因体育未及格而推迟一年毕业,钱伟长也因体弱而差点被拒收)47。文科学人多才多艺,如闻一多的擅书法和金石篆刻;不少以理科为业的学人也兼擅文史,如华罗庚、顾毓秀等,这也并非罕见。 清华重新学而不轻旧学,兴西学而不废国学。重西学,首先是重外语。早年清华教育中极重外语,其对外语要求之严,是素享盛誉的;加之早年只招一二百人,所以往往只有极少数外语极好的学生才能入读清华。清华研究院也以其极高的外语和国学的要求让人叹服48。后来,大学部只还一度力倡学生们兼修第二外语。及至联大时期,清华文科研究所毕业生均须通过第二外国语考试49。这样的一种氛围,催生了大批通晓多种外语的奇才:老一辈的陈寅恪、赵元任、汤用彤,稍后的梁实秋、更年青的邵循正、钱锺书、季羡林(甚至周一良)等人,都兼通六七门甚至二十余门外语。这种现象,作为个案的出现可能有其偶然性,但作为普遍的现象,也许就有其体制上的必然性。当然,重西学(洋化程度高)的同时,也不轻「国学」。这种文化氛围和办学(教学)模式铸就了一大批通才和大家。执教清华的教师中,横跨数学科的人亦不为少,如陈寅恪长期兼跨国文系与历史学系,还曾一度兼课于哲学系;钱端升二十五岁则兼事外文与历史学两系50;张荫麟二十九岁就兼任哲学系与历史学系教师51。「本土派」本科毕业的李长之,二十余岁就在一流名校中承担了文史哲艺、中外文的教学;52吴泽霖亦曾兼任社会学与人类学两系教授53。于今而言,兼通文理,精通外语,几乎是成就大家的必备条件。这就可以解释,为甚么此后数十年中,成就卓异大家中,几近半数都出自老清华。 4兼盛文艺与学术 清华国学院草创之初,即强调要「研究高深学术」54,此与北大(「研究高深学问」)相近55。如果说最初的(留美)预备部还多有「预备」性质的话,那么稍后创立的大学部(本科及大学院)则贯彻了这一宗旨。大学之要乃是研究学问(学术),但多才多艺的「清华学派」成员,却并不以「学术」自封。他们不仅是精于学思,而且是才学兼胜;既精于学问,亦长于诗文。事实上,清华研究院及清华文学院的多数人物都盛产诗文,且质量不低。此中自以中文系最盛,数十年中历任系主任几乎皆为文章大家,吴宓、杨振声、朱自清、刘文典、闻一多、李广田大都如此。吴学兼中西,文章亦好;朱一直专事创作,在五四前后已是新文学名家,创作实绩斐然;刘既是文史大家,亦是古文高手;闻早年已是清华才子,后为新诗名手、「新月」派悍将。日后出长清华的李广田虽说学历略浅,创作、评论却是成就颇丰,散文尤工。国文系的教师们亦复如此:俞平伯不仅以古典文学研究见长,年方弱冠即为知堂门下之才俊,与废名等人并为「四弟子」,与朱自清同为新文学名手;放洋欧西、复又任教清华的王力亦是随笔名家,曾同时为数刊物开专栏56;陈梦家与张荫麟并称「史学天才」,早年即与闻一多同为「新月派」巨子,二十岁便出诗选,后又以古文字学名世。出身清华、供职别处的曹葆华、端木蕻梁亦是此中代表,不仅长于创作,亦颇有研究。身兼文史二系教授的陈寅恪,则尤善古诗;张荫麟治史极有创获,早年已是与钱锺书齐名的文论奇才;年青才俊的吴晗深研明史亦工于杂文。外文系陈铨精于德文,却于翻译、文论、政论无不擅长;卞之琳等更是年岁轻轻而久享文名。当年「清华四剑客」(季羡林等),在数十年后都成为有数的才学兼胜的大家。吴宓门下的弟子多有通才,不仅长于创作、亦精于翻译。当然,更令人称奇的是那文学院的「才子」钱锺书,作为一代大家的钱锺书,更是罕有的奇才。 「清华学派」才学之全,造诣之高,影响之大,都是极为罕见的。当然,上述诸特点的形成,其基础乃是清华本身的精英教育优势。这与其说是人为努力的结果,不如说是天赋地利的硕果。以20年代前期而论,清华每年招生数不过一二百,而报考者则在万人以上57,这种约百分之一的录取率,从根本上保证了清华的生源质量。而保持低录取率,正是创建一流大学的基础之一。若无一流生源,再多名师巨匠也徒叹奈何。惟有名师育英才,才可保障这种教育模式的运作;没有低录取率,何来高成才率? 5专业精神与公共关怀 清华学派虽崛起于「五四」之后,但仍秉承了五四精神。学人们治学甚勤著述极丰,却并未藏身书斋、埋首故纸堆,在专业之外,他们也关心民瘼。虽然其政治观点可以商榷,但其公共情怀不可抹煞。如果说五四前后是北大独领风骚,那么三十年代前后则是清华不甘人后。五四以降,学(文)人问政者甚蘩,其中北大最是活跃,先后有过「新青年」、「新潮」、「独立评论」等派;相应的「新月派」及「战国策」派则是清华学人的动作。二十年代的「好人政府」基本上是北大学人的政治实践,而后来的政治实践就多了清华的身影。其时,在「谈政治」或「干政治」中,胡适、张君劢、王世杰、王宠惠、丁文江、罗隆基、蒋廷黻、吴景超、翁文灏、陶希圣、顾毓琇、何廉等都曾涉足,这其中就有不少与「清华学派」素有渊源。 此外,「清华学派」也有「兼容并包」之气度。这不仅表现在内部的宽容上,而且重要的一点是善于聘请外校教师来兼课。如梁漱溟自不必言,就职于北大的钱穆等人也常被邀为讲座58或授课59。1936-1937年度,清华历史学系出于学科建构的需要而设「中国地理沿革史」,但本校并无史地研究的专门家,因此特从校外聘来谭其骧(燕京毕业),此时谭仅二十六岁60。──我们知道,五四前后的北大,浙、皖两派势力奇大,乃至于让极具能量的蔡元培也不易制衡;特别是其时的国文系,马氏兄弟、沈氏兄弟、周氏兄弟等章(太炎)门友徒几乎左右了全系,让外人极难入足61。 由此可见,如此稳定的名师队伍,如此年轻的教授团队,如此优质的精英培养,如此宽松的文化氛围(教授治校),为「清华学派」的发展奠定了无与伦比的基础。 五尾声:嬗变与终结 长期战乱,导致基础教育薄弱;加之扩招,大学生源亦受影响。清华亦不例外。1947年,「教师人数减少,学生人数激增」,「学生程度比战前稍差,此为全国学生普遍现象,任何学系皆然」62。时势对教研影响日增,正常教研安排极受影响。五年后,清华、燕京文科并入北大。「清华学派」的学(文)人不复如初,悉数肢解到北大、科学院等处,学派之「流」被腰斩。 如果说1952年的院系大调整只是在学科建制上根除了「清华学派」的根基,铲除了其文化土壤,那么,此后数十年的人事代谢,则在人脉上消解了「清华学派」的传承。从此,「清华学派」渐成历史,但见故人去,未见新人来。嬗变既已开始,终结可岂避免? 1949年,一批资深教授远走海外(如胡适、罗家伦、萧公权、李方桂等),亦有青年学子游学欧美,从此再未归国(如杨联升、何炳棣等)。尽管如此,其在谱系上仍属「清华学派」,且基本上贯彻了「独立、自由」之精神。因此,「清华学派」在海外犹有余脉,薪火残存。但是,时光流逝,作为正宗「清华学派」传人的那几代人年岁渐长,先后离世。虽然他们大都学有传人,如萧公权之传汪荣祖、杨联升之传余英时、殷海光之传陈鼓应,海外学界亦有数「小虎」63,说来,虽与「老清华」不无渊源,但离真正的「清华学派」已太过遥远了。及至今日,真正意义上的「清华学派」,在海外已是余脉渐绝,薪尽火未传。 1949年,原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的赵元任远赴北美;1969年,另一导师陈寅恪病殁广州,国学院导师尽去,「清华二龙」仅余其一;1978年,原国学院主任吴宓病逝。至此,清华研究院故人俱尽。四年后,吴宓门之「虎」(李健吾)病故;十四年后,吴门之「豹」(曹禺)西归;又二年,吴门之「龙」(钱锺书)驾鹤西归。「二龙」俱失,「雏龙」安在?!国学院已成往事,文学院亦然归尘。 1984年,金岳霖去世;1988年,梁漱溟去世;1990年,俞平伯去世,老清华「首席院长」冯友兰去世;至1994年,「清华四剑客」已折其半。2001年,周一良去世。至于学派的其它传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昏黄。作为个体的某些老清华人仍然存在,只是,作为「学派」的硕学鸿儒「老清华」,已然不复存在。 事实上,早在1998年钱锺书先生的逝世,便已宣告了「清华学派」的终结。(参考文献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