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Ereignis”的翻译简议 迄今对这个词已有不少尝试性的中文翻译,比如“本有”(孙周兴)、“自在起来”(王庆节)、“本成”(倪梁康)、“本是”(陈嘉映)、“本然”(张灿辉)、“成己”(邓晓芒)等,[见王庆节《也谈海德格尔“Ereignis”的中文翻译和理解》,载《世界哲学》2003年第4期,第3页]。当各有思考和权衡。我现在能看到的只有周兴与庆节的讨论,都令人受益非浅。周兴提出翻译要尽量满足两个条件,即与原词在字面上对应,可适用于相关的词族,我完全赞同。只是还想再提一个条件,即要符合海德格尔的哲理原意,不然一切对应与适用都失去要义了。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对以上译法中一些,也就是除庆节与晓芒译法之外者,有些疑虑,因为它们引出的阅读效果都有将“eig”中心化和实体化的倾向。“本有”就是“本”在“有”;“本成”也还是“本”在“成”;等等。而且,“eig”词族主要指“自己”、“独特”、“专有”,而没有多少“本”的意思。“本”毕竟容易让人联想到“本质”、“基本”。而将“自己”所“特有”者看作主体意识,又将此主体性看作“本体”、“本质”乃是近代而非当代西方哲学的特征。晓芒君的“成己”起码从字面上将“己”(eig)当作被生成者,而不是生成的出发点,而且,如果这“己”要求不断地再被成就的话,那就逼近了海德格尔的原意(由于我还未看到晓芒的有关辨析,不知这么解释是否合乎其宗旨)。庆节君的“自在起来”,虽然“自”或“自在”在前,但“在起来”或“起来[用它来对应‘er'颇贴切]”却可以反激回去而使之生成化。它让我又感到了熊伟先生当年“在将起来”的诠海妙韵。不过,这“在起来”或“起来”是否能在阅读中完全活化“自”或“自在”,我还有少许保留。 我本人对于这个词的翻译,即“自身的缘发生”或“自身的缘构发生”,不如以上诸译法精炼,但旨在突出这个“自身”的非实体性、非现成性、非中心性和纯发生性。而且,以上第二节的翻译表明,它也可以适用于相关词族。当然,由于以上所引海德格尔的“几乎不可翻译”告诫的真实分量,以及中文与印欧语系文字之间的巨大结构差异,我们所有的提议都是在做非线性的逼近。但这岂不恰是“Ereignis”要传达的一个意思?没有哪个译名是终结者,并不意味着没有更好的、更合适的译名,以作为“另一个开头”。它的真义或谜底就在这“传递”(Zuspiel)、“相互传递”或“冲气以为和”之中出现。 八、海德格尔翻译“道”的“Ereignis”意境 海德格尔对于老庄之“道”的翻译努力,也在提示着我们。他深知这个中国的思想主导词是不可直译的,却还是试图用围绕“Weg”的一族词去译解它。在德文中,“weg”标志着一组很有自身的缘发生特性的(ereignend)词簇。它既有[在做副词和前缀时]“离开”、“抛弃”、“除去”这样的“反”义,又意味着[在做名词时]“道路”、“通道”,由之到达和成就所意向者、独具者的“正面”意义。海德格尔要将这“weg”的反正两面打通,将它理解作“weegen”(开道)、“beweegen”(驱动、开道)。MartinHeidegger:UnterwegszurSprache,S.197-198“weeg”又牵挂上“wiegen”(摇晃、掂量)、“wagen”(冒险)和“wogen”(波动);“be”则连到“belangen”(达到、起-诉)、“behufen”(召集)、“behueten”(保护)和“behalten”(保留)。因此,此道路应被视为一种域(Gegend),但却是正在域化着的域(Gegenend),“一块给予着自由的林中空地,在其中那被照亮者与那自身隐藏者一起达到此自由。”[同上书,第197页。]细读这题为“语言的本性”的文章中关于“道”和“道路”的几页,让人惊叹于海德格尔从德语和一个中文词那里感受到的如此丰沛的缘构伟力,并表现为如此华采动人的语词变奏;而更奇妙的是,这语词的变奏总在生成着哲理思想的谐音(Anklang),或者讲,它们就是原-缘思想,诗化着的或创立着的(dichtenden)思想。这就是“自身的缘发生”!中国学人不可不知以下这段话: 在老子的诗化的或创立着的思想之中,主导词在原文里是“道”(Tao)。它的真正合乎自身的(eigentlich)含义就是“道路”(Weg)。……此道能够是那为一切开出道路(allesbeweegende)之道。在它那里,我们才第一次能够思想什么是理性、精神、意义、逻各斯这些词可以真正合乎自身地、也就是出于其自身本性地(ausihremeigenenWesen)说出的东西。很可能,在“道路”、即“道”(Tao)这个词中隐藏着思想着的说(Sagen,道说)的全部秘密之所在。[同上书,第198页。]对于海德格尔,这“道、“道路”和“道说的秘密”,就意味着“自身的缘发生”。所以他在同一本书中写道:自身的缘发生(Ereignis)让人在对于此发生本身的习用(Brauch)中缘发生出自身。就此而言,[“自身的缘发生”中的]“具有自身”(Eignen)就是自身缘发生着的(ereignend)显示,因而此自身的缘发生就是朝向语言之道说的开道(Beweegung)。[同上书,第261页。]此段话中的“Brauch”(习用,周兴兄译为“用”),是一个有深意的词。海德格尔用它译解“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中的“toχρεω′ν”(一般译作“必然性”),并给予它非常接近“自身的缘发生”的含义:“‘用'把在场者交到它的在场中,也即交到它的逗留中去。‘用'给予在场者以其逗留的份额。逗留者的每每被给予的逗留基于裂隙中,此裂隙把在双重的不在场(到达和离开)之间的在场者在过渡中接合起来。”(《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第581页)相反,海德格尔在引用《老子》11章时,却把其中四个“用”字(斯特劳斯德文《老子》译本译作“Gebrauch”)统统译为“存在”(Sein),不知其中是否有“反转”的考虑?(参见拙著《海德格尔传》第二版第十七章。)这道路就是自身缘发生着的(DerWegistereignend)。[MartinHeidegger:UnterwegszurSprache,S.2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