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如一个姓氏并不能使人获得继承权一样,给予他一个名也不能产生什么神奇的力量。名字既不强迫人自由,也不给予人自由;它只是一个标杆。实际上,它只是个标记。名字将人指向他自己之外的某物;由此,记忆的强制性语词和希望的解放性语词才出现。他才不能希望保持在孤立中。他的双重名字提醒他,如果他拒绝同时成为世界和上帝的孩子,那么,他可能只是人的孩子。而前面两者的力量通过以人的环境说话而行使其现实性。它们用他的姓来称呼他,就能对他施加压力吗?不,他既希望也不希望被它们所强制。不断逝去的世界通过他的嘴来说话。那么,以他的名来称呼他的人就是要使他自由吗?事实也并非如此;也许他甚至试图使他的生活与特定的态度相一致;然而,他确实解放了他,尽管他并不想这样做;他奉劝他过一种独一无二的生活。同样,与梦想和期望同生的未来也通过他的嘴来说话。通过众多召唤者的声音,一种声音在呼唤。每一次呼喊都在召唤未来。那么谁是这个呼唤者呢? 这又是一个终极秘密,但它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它从没有向健康人隐藏过。因为,长久以来,人们不是都知道,他们何时可以完全拥有自己的感觉,何时他们才不会陷入那种剥夺人们认识自我和现在之能力的疯狂?当他们对自己的信任没有被摧毁,当他们拒绝被昨天的法则所奴役,他们不也是按照与这个秘密相一致的方式行事吗?当他们把不断消解的现在这个重担和责任从自己的身上卸去,并找到不断更新现在的那个源泉时,它不也就根本不是秘密了吗?而且,当你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缓步前进的时候,过去就已被你抛诸脑后,黎明的曙光已触摸到你的额头,你不是一直满怀勇气地在生活吗? 三.论上帝 上帝——上帝是谁?据说,测度上帝超出了人类能力的范围之外。即使这是真的,我们也已经发现,相同的说法对于人和世界也有效。对于我们的问题,即人“是”什么?世界“是”什么?,我们根本就没有找到答案,或者至多也只是找到了谬误的答案。因此,听到这种关于上帝的陈述时,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与关于人和世界的本质的陈述相比,人们在论上帝的本质时要谨慎得多。然而,它们肯定是给出了,而且它们总是频繁地给出。哲学的卫道士对它们特别热衷,甚至一般人一旦开始哲学化也会如此。尽管现代人偏好世界观和人生观,但上帝依然是他们最喜欢的哲学主题。形而上学作为上帝的科学开始,并且从未改变。如果一个人考察伟大哲学家们的观点,他就会得到下面这个奇特的发现:截止到叔本华,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事实上,在叔本华时代之前不久,这些“伟人”中的一位就和那种认为他的学说是无神论的观点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就好像他的个人荣誉受到了巨大的威胁。然而,叔本华公开宣称,他根本就不把上帝当作一回事儿。他却使无神论为人们所尊重。即使这是他唯一的优点,那他也值得称赞。 其实,这是就上帝的本质所给出的答案之一。就像在人和世界的例子中一样,这个问题也预先假定,无论我们具有什么样的知识,它们都是靠不住的。我们对各种各样的“神和偶像”所具有的知识从一开始似乎就只是由幻像构成。但是,人们还是认为,我们的这些创造物可能代表了某些真实的事物。另一方面,它们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事实基础。它们可能只是由于恐惧、渴望、创造的本能以及解释的欲求等不同的因素被创造出来的。 因此,它们可能是虚无,是不真实的。这样一种观点也将必然为人们所接受。而且,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不会被指责为无知,也不会受到不光彩的威胁。这个问题一经提出,就会需要这样的回答,而不是其它的答案。而围绕着一个特殊的现象(phenomenon或appearance)之本质所问的每个问题也都是这样。 任何寻找另外一种答案的人都会再次发现,他面临着两个完全不同的选择。这两个备选答案都立足于假设之上,即现象的背后存在着“某物”,它与表现出的样子“完全不同”。它们或者假定,在我们的幻景后面隐藏着一个幻想家,他沉溺于“我们内部”这个幻想之中,就像处在极度兴奋状态中的那些好奇的孩童们一样,他们好像已经被“另一个自我”(alterego)所控制,这个自我似乎是他们的本质,然而却不是他们真正的自己。或者,它们会认为,在我们看到的影像背后存在着确有其实的幻景,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会把一条白色床单当作一个鬼怪,或者把壁纸上的图案当作戈耳戈(Gorgon)的头颅。母亲的常识会毫不犹豫地纠正孩子们的错误想法。机智的妇人将不会告诉这个发狂的另一个自我,这些鬼怪和扭曲的脸庞,是真实的。她会试着叫醒这个孩子,教他把床单和壁纸上的图案与鬼怪和幽灵区分开来,把他自己与那些外在之物区分开来。然而,哲学却采取了不同的态度,而且发现自己与病态的理性密切相关;因为它或者试图从占据病人的另一个自我来构造神,或是从那些转化为幻影的物体来构造神。 自然就是上帝。由此,狂热的青少年,势利的年轻人以及那些没头脑的成年人,都在重复着那个荷兰犹太人的名言。尽管我们将这些幻影与上帝联系在一起,而且它们也处在我们自身之内,但是它们完全可以被产生它们的白色床单所解释。然而,床单并不是床单,上帝也不允许世界成为世界。床单与鬼影“从本质上”是同一的;世界就是上帝(本质上)。在给床单绣上花纹并镶上花边之后,母亲确实意识到,她的床单是一个真实的床单,这个事实。一个人可能会想,忙于发展探索自然的各种技术可能性的人类当然知道世界就是“世界”,而不会对此有任何怀疑。但不是这样!世界必定是“上帝”——所有事物的上帝。先前那个胡说的人装出一副相信自然而且不抱有任何关于不公正的黯淡观念的样子,他们是通过消除自然的实在性并为之贴上幻象的标签来做到这一点的。那么,为了相信此种信仰的对象而必须对之进行重新命名的那种信念究竟是哪种信仰呢?一般而言,拥有某物就意味着如其所是地将其接受下来。这就是我信任某种友好行为或是一条信息的方式。如果我苦苦地追寻友好行为背后的“真实态度”,追求那条信息由之而来的“真实的事实”,那么我只是表明,我对它们缺乏信心。然而,这正是人们相信世界的方式。他们相信世界——或假装相信它——只是因为他们被允许给予它另外一个名字,即上帝之名。 要成为上帝,世界就必须去除其自身的外壳,剥夺其实在性。天国不允许世界成为一个日常的自然世界。它必须在出神的状态中被观看。母亲肯定不会说这条床单是由她买来并镶上花边的,她也不会说这只是一块亚麻布,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她会去除孩子的梦幻。斯宾诺莎自己不是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歌德和赫尔德净化了斯宾诺莎式自然概念的精神。它是被剥夺了所有自然属性的神化“自然”,而不是狂热主义者心目中上帝的那种斯宾诺莎式神或自然。只有一个空疏和毁灭的自然、那个转化为虚无的世界被证明是上帝的本质。只有当世界是虚无时“上帝就是世界”这个陈述才成为可能。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高声欢呼,“继续向前,”它说道,“严厉地惩罚那些想把上帝转化为自然并使他(Him)成为无所不包之物质的那些人。可是,你却不能攻击‘神是心灵’这种说法。”我的回答是,我将不会对上帝说出任何不敬的言词,除非这些词句已经被那些对上帝怀有真诚信仰的人说过。他们全部智慧的出发点就是,畏惧上帝乃是一种精神错乱的幻想。他们说,为了发现真理,他们无需考虑这些幻景所暗示的对象,也就是被人畏惧的上帝。哦,并非如此!就像所有“深埋”于“表面”以下的事物一样,他是完全无法靠近、完全不可知的。我们甚至不需考虑引起这些幻象的理由。可是,我们必须考虑这些幻想家,也就是畏惧上帝的人。人以及他那衰竭的心智都将成为上帝的本质。由此,人的心灵得到提升。然而,不幸而又不可避免的是,它将失去使它得到提升的那种特性,也就是允许它理解自身的局限(即畏惧那种比人更高的事物)的那种特性。在它已被提升的状态中,这种特性就没用了。并且,人们根本不可能断定,上帝是否就是值得崇敬的心灵。但是,我们却必须保留“上帝是心灵”这样一种论述。 由此,心灵、人类的心灵就成了上帝的本质。人对于神和精神的幻想就变成了对于现在已十分神圣的那唯一心灵的幻想。我们已经指出,把人的心灵提升到上帝之本质的地位将会消除它与上帝之间的内在关联。这个关联出现在人的幻想中;在这些幻想中,上帝被人们所畏惧和崇敬,同时,对爱和创造性的想望以及对知识的渴求也将会出现在这些幻想中。现在,很清楚,人们完全可以把这些情感和特性归到自己身上。人的心灵能够去爱、去创造、去探索它自身。人类代代相袭这个事实使其成为可能;而这种情况的内在可能性可以归结到“发展”、“进化”这些词之中。因此,说存在着神圣的心灵,那就意味着上帝自己就是不断进化和展开的心灵。因此,正是通过进化,人类心灵就是上帝本质的主张得到了证实。但是由此可以推出什么呢? 那就是上帝并不存在。当我们说人类的心灵时,进化与发展意味着什么呢?我何时才能理解我依然在发展这个事实呢?难道不正是在我因为没有完成人们期待于我的事情而对自己的缺点深感抱歉的时候吗?仍然需要继续进化的心灵还不是心灵。未来的公民应当是一个完美的人,但他绝不是现在的公民。向往他的孩子们的世界的人可能被所有的人所敬重,但他不是他自己世界的热爱者。一个博杂不精的人只是他自己专业的涉猎者。 每个人都有权拥有他成为人所需要的任何事物。他掌握着时机。至于其它,上帝和世界会协助他。由于他掌握着时机,所以他拥有一切事物。他能够完成给他下达的命令,因为命令是暂时的,而且只是暂时的。他所面对的那个人代表了整个世界,而下一个瞬间可能就代表永恒。但是,发展的概念剥夺了他作为人的权力,一项也是责任的权力。进化代替了人。曾经被称为上帝本质的人的心灵也就不是真正的心灵了。它更像是被剥夺了人的权利的心灵,一个毁灭了的心灵。虚无性取代了活生生的人,而这种虚无性就被宣布为上帝的本质。 那么,所剩下的也就是试图认真地对待这种幻想,正如我们以前曾两度看到的那样。就让我们不要在现象后面的某处,而只在它的中心寻找本质;让我们不要在单一的现象(phenomenon),而是在充分的整体中寻找本质。上帝并不是某种完全不同的某种东西,且就其本质上是心灵或世界的事物,他是万物。他是无论何时都负载上帝之名的万物;人类所有的神和偶像都非常相似,它们在短暂的表现和转化过程中就构成了我们所谓的上帝。而上帝就是他自身所表现的总和,尽管这些表现十分短暂。而这就是事实的全部。但是,如果这些表现真的就是“万物”,那么所有事物,包括人和世界在内,都必须被包含于其中。每一个神都是一个巨大的坟墓,所有那些自称信仰这个神和世界的人——他们的创造力在这个世界中包围着神——都被纳入这个坟墓中。这些阴森的洞穴除了是巨大的厅堂、坟墓中的坟墓之外,还能是什么呢?死者被掩埋在墓碑之下,早已被遗忘。几乎没有什么留存下来,剩下的只是这些石头,还有那些隐藏逝去的诸神或众神中已逝去者的空洞墓穴。愿他们在平静中安息! 我们不想打扰他的美梦,而且如果我们冒犯了他,我们也不会找到任何尸首。我们所能发现的只是虚无。如果上帝可能是“某物”,那他既不是心灵也不是自然;他也不能是万物。所有这些企图都会导向虚无。要想成为某物,他首先必须是某物,世界必须是一个某物,人必须是一个某物,上帝也必须是一个某物。 我们不愿意接受上帝是“某物”这个概念的强烈程度要远甚于我们以前拒斥把人和世界视为“某物”的那种倾向。就后者而言,那只是使我们厌恶的琐碎表达方式;但是,当我们这样谈起上帝时,就会加上了一种不适宜的笔触,事实上这完全是一种亵渎的说法。上帝——“某物”?在他周围还存在其它事物吗?哲学家,以及被哲学家所感染的人(谁又不是这样呢?)就是这样表达自己的怀疑的。而且,他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对上帝进行这种降级式的处理将不可避免地使人的宗教(homoreligious)感到反感,而人的宗教却是哲学家最喜欢探讨的话题;他肯定知道一切值得了解的事物,但是他在这个问题上所得出的结论却不可能正确。常识当然知道——在这个领域中,常识经常被碰到,尽管该领域的表面布满了哲学的捕鼠器——,我和上帝不是同一的,他与在我面前开花的树木也不是同一的,而与我可能拥有的任何“理想的”自我或者我所追求的“终极的”自我也不可能是同一的。相反,常识会把这种将上帝与其它事物和观念混淆起来的做法视为异端,并对之进行相应的攻击。然而,既然常识必须承认,当以“是某物”来指涉上帝时,这个表达会具有不同的含义,那么,常识如何才能将上帝是“某物”与人和世界也是“某物”这两种陈述协调起来呢? 当然,常识肯定要承认这种差别,但是,正如就人与世界而言一样,这种承认仅仅允许,“某物”一词并未充分描述一种本质。常识既不描述也不揭示本质;它并不想掌握本质;一旦“上帝是某物”这种想法向常识呈现出来,那么它马上就会被抛弃。常识一直采取这种立场,而且它也知道,上帝不可能被谈及,除非与此同时可以架起一座通向人和世界的桥梁。 那么,当我们提到上帝时,是什么促使我们架起这些桥梁呢?超出我们所有的观念和幻想范围的那种上帝特性是什么呢?我们关于上帝的很多观念,实际上是全部观念,都认为上帝是一,而且我们的观念在他内部也结合为一,这又是如何发生的呢?完全外在于上帝的东西是什么呢(尽管其外在性与上帝是如此地不可分离,以至于它就属于上帝)?那充分外来的但又可以通达外在的事物是什么呢? 那就是上帝之名。说出上帝之名完全不同于说出人之名与事物之名。确实,它们具有某些共同之处。上帝之名、他的专名和指定称谓,相对于这些名称的承载者而言并不是同一的。此外,它们还有着巨大的差别。每个人有自己的名字,这样别人就可以用他的名字来称呼他。被称呼名称对他而言就是最终的差别。上帝没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可以用人之名来称呼他。对上帝而言,他的名字是否被提及根本就无关紧要;对以上帝之名来称呼他的人、用其它名字来称呼他的人或者以无名的静默来对他讲话的人,他都同样关注。他只是因我们之故才有了名字,由此我们就可以称呼他。正是为了我们,他才允许自己被命名并被称为此名,因为正是通过共同地向他呼求,我们才成为“我们”。 因此,人的名字里留有一个专名,这个名与人紧密相联。同时,他也保持着赋予上帝的名字。然而,上帝之名是会改变的,尽管在某个特殊时刻,它被认作为一个专名。实际上,在从一地到另一地、从一物到另一物、从一人到另一人、从一个民族到另一个民族、从一个序列到另一个序列转化的过程中,通过名称的改变,人与上帝的相遇会被不断地建立和传递。 在这方面,上帝之名与事物之名很相似。一个名词不可能总是处在它第一次被说出的地方。它可能作为一个专名而出现;当它成为一个名词时,它不仅可以为很多人所使用——专名亦是如此——,而且它也可以加诸许多事物之上。在这一点上,一个名词在涵盖范围上不断扩大,并与其它语词交织在一起;这样,语词就失去了它们作为专名的意义,这些意义曾经使它们与个体事物结合在一起。由此,语词相互缠结,而语言的统一性也得以建立。这是一个许多事物在其中不断地合并与分解的世界。个人的语言,就其仅仅是一个人的世界而言,开始融合到民族语言之中,而民族的语言则融入到人类语言之中。事物也会尾随着这样的运动,从某一个在此时此地被命名的事物向一个经过了更高结合的世界秩序、一个终极秩序前进。 上帝之名则在这两个运动——专名向终极共同体的运动和指示事物的语词向终极秩序前进的运动——之上的路径上行进。而且,它在路上行进时,既可作为名称,也可作为指称的术语,而同时加入了这两个运动。当人们以这个名字向它发出恳求时,它就会在人群上方彰显自己,尽管这个群体最初有着不同的名字;作为一个名词,它被奉献给事物,而事物也被奉献给它,因此,它就作为一个聚集事物和给事物以秩序的力量而发挥作用。 这双重任务由上帝之名来承担。之所以说是双重的,那是因为,一方面它关注人,另一方面世界在它分裂和变为双重名字的倾向中被反映出来。人以上帝之名向他求助;而世界则通过上帝的语词向他讲话。另外,上帝接纳罪人;他还为世界宣讲律法。人类所有那些各种各样的异端邪说都根源于将上帝之名的两个部分互相混淆;上帝的爱干扰了上帝的正义,而上帝的正义又干扰了上帝的爱。实际上,上帝的任务正是保持他名字的双重特征并将它们协调起来。如果确实需要做出这种划分,如果上帝不是哲学家们一直都在喋喋不休的那种自在的上帝,如果上帝仍是人与世界的上帝,那么,正是他,以其双重的名字,将人的力量转化为——我们在技术意义上使用这个词——世界的力量。 人与世界各行其是;这不可能,也不应当改变。人应当保持为人;他不能转化为物,转化成世界的一部分,并为其内在组织所捕食。世界的法则和秩序不应当被废弃,也不应当多愁善感。人应当能够遵从世界的章程,按照它的法则进行判断,按照它的标准来衡量,然后才能保持为人。因其自身的人性,他将感到根本没有必要从世界秩序中抽身而出。他不会绝望,也不会拒绝履行对世界展现在他眼前的事物进行评判、标识和命名的义务。然而,如果他对于他的行为与世界过程、他的观点与世界秩序是否相互关联和相互一致缺乏应有的信心,那么,他将如何行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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