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来獾—— 张炜在美国哈佛大学的演讲
时间:2012-01-29 15:52
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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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中国当代文学,每每会有这样的一种感受:我们拥有当前物欲世界的最庞大的一支伴奏队伍。在这方面,我们如今真的已经是“后来居上”了。透过表象的种种分析,很容易得出的结论是:长期处于落后状态的第三世界,急于学习发达国家的文学,也极有可能学到其中
一
这里说一只獾的故事,用以诠释和感悟不同的生命与自然的关系,揣测其中的一些奥秘。
在山东半岛东部海角的林子里,有几条通向海洋的干涸的古河道,一些无水的河汊。这种地理环境有利于一种叫做獾的动物栖息。有一年当地要建立一处文化设施,就在林子的一角围起了一块荒地,面积约有一百余亩。从几万亩的林区来看,这一百多亩太微不足道了,而且是树木相对稀疏的地方。它由一道加了栅栏的矮墙为界,算是与茫茫林野隔开了。几幢不大的房子在栅栏墙内建起来,并养了一条叫“老黑”的大狗,它与看门人老陈形影不离。由于这个围起的地场远离闹市,所以入夜后非常安静,除了倾听若有若无的海浪,再就是林中传来的几声孤独的鸟鸣。
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人们发现每到半夜大狗老黑就紧张不安起来,最后总要贴紧着老陈的腿盯向一个方向,脊毛竖起一阵猛吠。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夜都要重复,时间总是午夜。有人就问老陈那是怎么回事?老陈肯定地回答:
“那是一只獾,它一到半夜就要翻墙进来。”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日后有人寻过那只獾的蹄印,稍稍研究了一番,结论是:这只獾曾经在栅栏墙围住的地方生活过,因为墙内有一截老河道,两条干水汊上有几个洞穴,大概其中的一处做过它的家。总之,它每到了半夜就要想念家园故地,所以这才翻墙入内,夜夜如此。
按我们的想象和推论,栅栏墙外边是无边的林野,那里才是一个更广大的世界,也更适合它的生存,而且有更多更长的老河道和水汊——但问题是只有这片被栅栏围住的地方才是它的出生地,于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替代……这只獾是如此的固执,无论是明月高悬还是漆黑一片,只要到了半夜就要攀墙过栏进来,惹得老黑不停地吠叫。
主人老陈不得不一次次平息老黑的怒气:“让它来吧,碍不了咱们什么,它不过是进来溜达溜达。”
一只獾尚且要念念不忘自己的家园,更何况是人。
事实上人对故园、对遭到践踏的土地所表达的忧伤和愤怒已达到极点。比如我们有“自然生态文学”——它在国内通常被称为“环保文学”。
作为一个文学的主题,它与今天的物欲主义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并且站在了这个潮流的反面。它反对为了满足物欲而向大自然无限度地索取,主张节制开发和保护环境。作为一个文学门类,它在世界上越来越时髦了。它阐述的主题和内容直接涉及人类的生存之危,并预兆了更多、更复杂的问题,其意义远远超出了文学本身。
人的不安与焦虑是一个老旧的话题,但人类在网络时代所表现出来的巨大惶惑倒是前所未有的。人们安静下来也会有“午夜的冲动”,渴望返回自然,就像那只被栅栏矮墙围在外面的獾。不同的是人却难得攀墙而入。由于隔了这样一道不可逾越的墙,人对自然的叩问和深思就变得越发急切了,并且要用比以往更激烈的方式表达出来——文学方面的表现只不过是一个侧面,是其中的一种而已。
网络时代将海量信息推拥到周围,充斥在各个角落,真正是无远弗届。人的日常判断依据主要是远离现实的二三手的东西,不得不在虚拟的生活中游走,变得不安和脆弱:再也难以脚踏实地,常常要忍受一种极大的不自信和悬空感。人的内心也有一片安居的大陆,它现在正一点一点地抽离——这种难言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们。正因为这样,二十一世纪的文学有了某种共同的匆促和焦虑感。
二
说到“自然生态文学”的写作概况,因为我不是专门研究家,难以系统地总结,而只能说说印象。我个人感到的真实状况是:现在的文学写作或者是不太关心自然生态,或者是格外关心。前者是十九世纪之后的文学所呈现的总的趋向,它伴随了现代主义“向内转”的集体特征,打量外部世界的目光纷纷收拢到了人的自身;后者则往往是依据现实功利而生出的强烈责任——这种通常被称为“环保文学”的,常常是一些直接的呼吁之声,一些记录和陈列。
环保文学与物欲主义主潮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里还需要做一个甄别。物欲主义导致了生态恶化,生态恶化又威胁到物质的持续增长、甚至是最基本的生存,所以人们才要大声疾呼。这当然是容易理解的,是必须的和必然的。
但作为文学的表达,它的目标和情怀,理应与现实的操作有所区别才好。这二者的混淆是可惜的。因为从现实层面来说,为了向大自然有更多的、持续的索取,要求有所节制是必然的,采取严格的规划也无可厚非。这是物质化社会存在下去的通行逻辑。而文学作品则不然,它感人至深的力量却要来自非功利的心情,要有所超越。
功利化的、太切近和太直接的文学表述,将自觉不自觉地成为物欲主义潮流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不是因为担心生态恶化影响我们的生存,我们的文学还会痛心疾首地为之呼号吗?答案是不一定或不太可能。原来我们所谓的生态文学中的焦思不完全是出于爱、不是出于人类对大自然应有的敬畏感和责任——也就是说,不是更高意义上的善意,而只是因为恐惧、因为不能向大自然持续索取而产生的忧虑。这就是某些“环保文学”的遗憾。它没有,也不可能化进生命的浑然和本能的感受之中,结果就从文学的肌体上剥离下来。
其实所有的文学都应该葆有人性的深度好奇,深入生命世界的本质——如果剥离下来,成为了一个专门的文学类别,就会在文学表达上陷入过分的自觉,并表现出功利心的峻急。这就走向了反面。
实际上所有的文学写作都应建立在自然生态的背景之上,而不是相反。无论何时何地,大自然永远都是生命的基础,文学表达一旦脱离,就会变得浮浅和狭窄。这恰恰也是网络时代、一个文学小时代的特征。文学离开了万千生命簇拥的自然和大地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强烈而直接的功利性也会使“生态文学”丧失应有的诗意。人对大自然的各种欲望,包括依赖和敬畏,都是浑然天成的,是生命的固有之色——它在许多时候是拒绝分析的。在文学中,这种生命情愫与本能无法量化、无法抽出。
三
二十一世纪文学与自然生态的关系呈现出某种怪异和畸形。它是渐变的、由来已久的。其实不仅是生态文学,任何题材的文学写作与现实的关系,都应该是超越功利主义的。文学对现实的过分自觉,会走向自身的单薄和肤浅。比如在刚刚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中国的老中青三代 都在改变自己的写作主题,与以往的差距越来越大:手法更多了,状态更活泼了,以往的那种简单的理想主义,粗暴和单一的思想和艺术表达开始被抛弃。
不过当代文学在具有了全面激活、呈现蓬勃生机的同时,也表现出对物欲的彻底臣服,即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这个时期,生命的自然感受力大幅度退化,人们对大自然或者视而不见,或者目光变得尖利起来——那是攫取的目光。
时至今日,二十世纪末开始的那股物质主义潮流更加猛烈了。在文学写作上,即稍稍超越于“时代”和“潮流”者虽然极少,但总还是有的。比如纵观新时期至今的一段文学里程,会发现为数不多的“个案”,他们的面貌多少有些不一样,总算保持了一点生命的自然气息。
这一部分人并不完全依从时代的风尚,也没有那样及时和匆忙地调整自己的写作,而是一如既往地遵循心路的指引,服从自己对生活的长期探究,从而满足个人的艺术表达。这使他们有可能成为一些单独工作的人,葆有一份生命的淳朴。
人陷入物质主义潮流之后,再要葆有对大自然的敏感和敬畏之心将是十分困难的。历经了现代主义对“心智”的全面开发,又进入了一个物质与网络的时代, 让自己的心身重新感知大地,这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是一个农业国,人与自然的关系理应是比较亲密和贴近的。但是进入剧烈的市场竞争之后,这种关系不仅荡然无存,而且走向了一种底层机智和实用主义的劣质,表现在文学写作上,就是各式各样的机会主义的尽情表演:
中年 尽管处于最富创造力的年华,但因为具备了利益熟透的生存经验,所以难以通过前所未有的道德考验。他们本来应该成为这个时期重要的文学和精神指标,却没能阻止自身的溃散。这个时期的文学表达是充分物欲化的,无法避免污秽、性和暴力,犬儒主义,粗制滥造等等,有时会有一种被淹没感。涉世不深的年轻一代因为昨天的记忆不多,成长在新的物质环境中,于是拥有了格外随意和泼辣的表达——他们与整个潮流的关系常常是亲密无间的。
在今天,不同年龄段的写作,在各自的创作所追求的目标上,实际上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鲜有例外地追逐着市场效应。这就进一步脱离了永恒的思索,丧失了大自然的坐标,不再追求真理,格局空前变小。
阅读中国当代文学,每每会有这样的一种感受:我们拥有当前物欲世界的最庞大的一支伴奏队伍。在这方面,我们如今真的已经是“后来居上”了。透过表象的种种分析,很容易得出的结论是:长期处于落后状态的第三世界,急于学习发达国家的文学,也极有可能学到其中最坏的部分,毫不犹豫地丢弃自己美好的民族传统。时至今日,他们要比以前所鄙视的“堕落的西方”更多更淋漓地写到性和暴力、更大幅度地展示“人性的恶与委琐”——这在通常情况下会是阅读中更为刺激的部分,也是“解构”和“解放”的灵药和猛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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