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 「君子有三畏」解
时间:2010-11-05 23:36来源:半壁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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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復問言:「敬畏之生﹐忽有所依歸。先生已言之矣。然聖學非宗教﹐亦先生所言也。夫宗教信有上帝﹐即有依歸。故昭事翼翼﹐[《詩》:曰「小心翼翼﹐昭事上帝。」翼翼即敬畏貌。]毋敢放逸。經學既非宗教。其示人以依歸者。果何在歟?」答曰:「善哉問也!而惜不知反
或復問言:「敬畏之生﹐忽有所依歸。先生已言之矣。然聖學非宗教﹐亦先生所言也。夫宗教信有上帝﹐即有依歸。故昭事翼翼﹐[《詩》:曰「小心翼翼﹐昭事上帝。」翼翼即敬畏貌。]毋敢放逸。經學既非宗教。其示人以依歸者。果何在歟?」答曰:「善哉問也!而惜不知反求諸己也。夫妄計有上帝﹐而以依歸者﹐此迷妄之情也。依妄情而起敬畏﹐非真敬畏者﹐真敬畏者﹐自性[即本心]惻然發動﹐不容已也。」經學明示人以依歸。其說在《論語》﹐君子有三畏章。而吾子不悟何耶?今錄其文如下。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
此章﹐從來注家多失其旨。開首畏天命一語﹐是全章主腦。大人則實證天命者也。聖人之言﹐則原本天命而已非妄也[原本二字﹐吃緊。]蓋聖人即實證天命者。故其所言雖多端﹐而無不從天命或自性中流出﹐故無虛妄。
何謂天命?《集解》曰:「順吉﹐逆凶﹐天之命也。」《正義》曰:「天命﹐兼德命祿命言。知己之命﹐原於天。則修其德命﹐而仁義之道無或失。安於祿命﹐而吉凶順逆﹐必修身以俟之。」云云。《春秋繁露。郊語篇》引此文﹐解之云:「以此﹐見天之不可不畏敬。猶主上之不可不謹事。不謹事主﹐其禍來至顯。不畏敬天﹐其殃來至闇。闇者﹐不見其端﹐若自然也。」云云。按《集解》與《繁露》言天命﹐專主禍福。其所謂天﹐即相當於宗教家之神。甚乖孔子本旨。《正義》分言德命祿命。其祿命說﹐同於《集解》《繁露》﹐而說德命﹐則云知己之命原於天。似謂人有露性﹐為天神所予。此亦宗教家言也。其實﹐孔子言天命﹐本無宗教意義。今舉《易。无妄》與《中庸》﹑《論語》互證之可見。
无妄之《彖》曰:「動而健﹐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詳此云:「動而健」者﹐正顯本體之流行。動字﹐義極深遠。非如物體移動之動。參考《新唯識論》。健者﹐至剛義。純淨義。[亁卦曰「純粹精」。即是清淨之極﹐無有染妄。]變動不居。[不守故常﹐曰不居。詳《新唯識論》]於穆不已。[於穆﹐深遠義。無止息﹐曰不已。]惟其剛健﹐乃生生﹐而不可窮竭﹐無有留滯也。故曰動而健。
剛中而應者。无妄之卦。其五爻為陽。[凡卦六爻﹐自下向上數之]故說為剛。[陽者﹐正是動而健。故以剛言。]五﹐為上卦之中。[初至三爻﹐為下卦。四至上爻﹐為上卦。五爻﹐於上卦為居中也。]以剛居中﹐故曰剛中。應﹐謂二爻以陰而應五之剛也。《正義》曰:「九五﹐以剛處中。六二應之。[九﹐表陽。六﹐表陰。]是剛中而應。」
按上云「動而健」。言體之成用也。[譬如大海水﹐全現作眾漚。眾漚﹐喻用。大海水﹐喻體。體唯是一。而其現為用﹐則萬殊。故一切人物﹐各各差別。要旨資始於健動之本體﹐無二本也。詳《新唯識論》。]下言剛中而應﹐則就其在人而言之。人得此動而健者以生。是本體在人﹐乃為吾人之性。即此性德澄明﹐所以運乎吾身﹐而御物不失其則者﹐是謂本心。[澄者﹐空寂義。空寂謂無形無象﹐無有染污。此健動之本然也。不空﹐則滯礙﹐而無生化﹐即不成健動。明者靈明﹐言性體元備萬理﹐涵萬善﹐乃極靈明而無迷闇也。《易》云大明是也。若非內具靈明之體﹐則一切知識﹐如何可能?內無鑒別﹐則物不相喻﹐何成知識?]心也﹐性也﹐名異而實一﹐即吾人所固有健動之本體也﹐明乎此﹐則剛中而應之義﹐可得而解。陽剛為本心之象。剛居中﹐即本心內在炯然﹐為一身之主之象。故曰剛中。而應者﹐六二之陰﹐物欲之象。以柔應剛。[柔謂陰﹑即指物欲。剛謂本心。]是物從心﹐欲從理﹐[理亦謂心。]即欲莫非之發﹐物莫不隨心而呈之有則也。[如奴僕順從主人。即奴僕之行為﹐莫非主人之行為。非離主人別有異動故。]《正義》云:「有應﹐則物所順從﹐不敢虛妄。」此明吾人有炯然在中之主宰﹐能制馭物欲而不與俱靡者﹐此即動而健之本體也。
大亨以正者。本體流行﹑無有阻礙。無有匱竭。亨通之至。故曰大亨。體備萬善。剛健而無所不勝。凡物各得之以有生。故說為正。
其結曰天之命也者。言上所云云﹐即此謂之天命云爾。天者﹐言乎本體之絕對而無相也。[相者﹐形相。凡有待之物﹐即有相。無待者非物﹐即無相。《中庸》以無聲無臭言天﹐正顯無相。]命者﹐言乎本體之流行也。[上釋天命二字之義。]詳上所述。首言動而健﹐正明本體流行。
次言剛中而應﹐則明本體不待外求。吾人有炯在中之真宰﹐能用物而不為物役者﹐此謂本心﹐即是本體。何勞向外窮索哉?
次言大享以正。正之為言直也。本體之動﹐無虛妄故。亨者通義。物皆同體。無間隔故。[如見殺牛﹐而不忍聞其哀鳴之聲。即本心之發﹐視牛之慘﹐猶在己也。本心即本體。原不限於一己之形﹐固通萬物而皆一也。]極欣暢故。[拘小己﹐即徇私欲﹐而不得欣暢。若證本體﹐則不執小己而欲盡﹑理明﹐豈有不欣暢者!]
无妄之言天命﹐即是本體。反己體之自見。聖經中釋天命一詞之義蘊﹐最明白簡要﹐而賅攝深廣者﹐莫如无妄之《彖》。學者不可不詳究也。
《中庸》:天命之謂性
《新唯識論。附錄》曰:「本體絕待。隨義而異其名。無聲無臭曰天。《中庸》末章:『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上者﹐絕對義。天者﹐宇宙本體之目﹐非謂神帝也。轉載者﹐言其備萬理﹐含萬化也。無聲無臭者﹐言其寂然無象也。於穆不已曰命。《詩》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命者﹐流行義。維天之命者﹐言乎本體之流行也。於穆﹐深遠義。不已者﹐真體之流行﹐無有止息也。民之秉彝曰性。彝﹐美也。此美絕待﹐非與惡對。天命者﹐本體之目。本體具萬善﹐至美者也。民﹐猶言人。夫人皆秉天命以有生。即秉至美之理﹐以成為人。故尅就此至美之理之在人而言﹐則曰性。然則性即天命﹐玩之謂二字可見。豈可外自性而別尋天命乎?」
《論語》:五十而知天命。
《新唯識論》曰:「夫天命者﹐以其無聲無臭﹐而為吾人與萬物所同具之本體﹐則謂之天。以其流行不息﹐則謂之命。故天命﹐非超脫吾人而外在者也。」又曰「孔子五十知天命之知﹐是證知義。其境地極高。非學人悟解之謂。」[以上並見《論語。明心上》]
綜觀《易》﹑《中庸》﹑《論語》之言天命﹐義本一致。原無宗教意義﹐學者識得天命原是自家真性﹐至富而備萬理﹐至剛而涵萬化﹐至大而藏萬善。至尊而超萬有。[為萬有之本體﹐故曰超。非謂其超脫於萬有之上而獨在也﹐]其生生之盛。而含德之厚如此。吾人所當恭謹奉持。克全本分。[天命即吾真性。是所固有。故云本分。]而毋拘形骸逞迷妄﹐以自喪其真性。[真性即是真我。亦云真實的生命。夫自真性言之﹐本通物我為一體。而拘形骸以為自我者﹐則與物對峙。是失其真性者也。真性本無迷妄。而私其形骸者﹐即一切迷妄﹐無端而朋從以興﹐不可究詰。迷妄既熾﹐真性遂失。故欲全其真者。必毋拘形以陷於妄。]百年之內﹐[百年者﹐人壽之大齊。]常戰兢而不敢自寧。怵惕而不甘自欺。所以全吾之真﹐盡吾之性﹐而不忍剝喪本根﹐自甘污下也。才一念輕肆﹐便是非幾。[幾者﹐動之微。非者﹐邪妄之謂。]大風起青蘋之末。其端甚微﹐其極乃滔天而不可救。人禽之判﹐只在幾希。豈不危哉?朱子曰:「如非禮勿視聽言動﹐與夫戒慎恐懼﹐皆所以畏天命也。」[不覩不聞之中﹐當懷戒慎恐懼﹐則邪念不得而萌。]此則指出敬畏之實功。然必自識天命﹐方知敬慎順承。顧可易言之哉?橫渠《西銘》注重孟子事天之義。馮芝生特取之﹐極有見。天者具云天命。但以其在人言﹐即《新唯識論》所云性智是也。性智炯然明照。吾人須敬畏順承。不敢違逆。如宗教家常凜然有上帝之鑒臨一般。此謂事天。事天之功密﹐則性智方得脫然起出﹐即主宰恆定。而百體從令﹐迷妄不興﹐此工夫至謹嚴。亦至平易。學者忽之而不肯為何耶?[附識一]
次畏大人者。鄭注:「大人﹐謂天子諸侯為政教者。言天子諸侯能為政教﹐是為賢德之君。」從來注家﹐多同鄭氏。惟《集解》云:「大人即聖人﹐與天地合其德。」㐵謂《集解》是也。陳鱣《古訓》﹐謂解大人即聖人﹐則與下言聖人之言相複。不知聖人之言﹐謂載在經籍者。敬畏聖人﹐與敬畏其言﹐自有分別﹐何至相複?《易。文言傳》「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云云。《孟子》言大人者最多。其《盡心章》曰:「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告子章》曰:「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按《孟子》先立其大﹐為象山陽明所本。大者﹐謂天命﹐亦即本心或性智。敬畏天命﹐或存養性智﹐即是立乎其大。小者﹐謂目之於色﹐耳之於聲﹐乃至四肢之於安逸﹐陽明所云順軀殼起念是也。敬畏天命﹐即是性智恆為主於中。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即敬畏性智之明﹐而不敢違之以行不善。如此﹐則大者立定。而四體不至縱欲以奪其大者矣。學至於此﹐始為大人。《集解》謂大人即聖人。證以《易》《孟子》之言﹐無誤解。鄭訓君上﹐以鄙情而測聖心﹐甚謬。夫聖人﹐實證天命者也。實證﹐便與天命為一。孔子五十知天命之境﹐其生心動念﹐即是天命昭著。故曰知者證知。若吾儕言天命﹐只是悟解及之﹐未能實現天命於己﹐即常為小者所奪﹐而違吾之天也。吾畏天命﹐即不得不畏聖人。以聖人為人倫之至。[至者﹐極義。聖人實證天命﹐故於人倫中為立其極。極﹐謂同於天也﹐]吾對之﹐有高山仰止之思﹐則嚴畏自不容已。由於聖人起嚴畏故﹐則精神一於向上。胸懷曰以冲曠。[不近庸鄙﹐故冲曠。]神智開豁[胸懷冲曠﹐則智不蔽。]而德充於內。此其精誠之效﹐誠非無忌憚之小人所可或喻者。孔子夢見周公﹐甚嚴畏愛慕之深﹐可以想見。[敬與愛相因﹐不知愛之﹐而肯敬畏之乎?路之犬吠堯。犬不知愛堯﹐故吠而不敬也。]古之大人﹐未有於前哲不生敬慕者。志定於內﹐則於先知先覺﹐或志同道合之侶﹐自必起慇重向往之忱﹐而懷聲應氣求之雅。[與前文立志一段參看。]所以致其恭謹﹐而不忘畏憚者﹐豈有意為是哉?直惻悱之動於不獲已爾。
且由畏大人而推之。則不論前古或並世﹐其人苟為聖人之徒﹐則皆吾之所不容弛其敬畏者也。[附識二]世無孔子﹐不當下之﹐此吾少年之亢懷也﹐老而後自知其慢也。夫必聖人而後畏﹐則取善之途已狹。宅心不廣﹐何墈蓄德?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詳《論語》]此等胸量﹐渾同太虛。豈釋氏之天下地上惟我獨尊﹐可同曰語哉!若乃世教哀絕﹐民不興行。有志者求之天下﹐不得而見聖人之徒。曠觀古今﹐而中有怦怦然動。索焉不知涕之何從。斯時﹐乃若有隱相慰喻者。吾惟恭敬承之﹐而不敢褻。是則吾畏大人之念﹐不容以世衰而可弛也。
或有難曰:「公所謂聖人之徒者﹐多出於庸俗之推崇。豈盡可畏?」答曰:「吾所謂聖人之徒﹐非以庸俗之所推崇者為標準也。若從祀文廟之諸儒﹐其當黜者殊不少。此不及論。古人往矣﹐其行事在轉載籍可攷﹐否則必有遺書可玩。其言之誠妄﹐淺深﹐真有識者自不為其所欺。如李光地﹑湯斌之徒﹐其理學果何足道?光地﹑斌之仕於清廷﹐大節已失﹐不足比犬馬矣。吳草廬輩仕蠻野之朝。穢賤不足論。劉因以高隱自炫﹐而人戶賦幸南宋之亡。則王猛許衡所不忍也。[王猛雖事苻堅﹐臨歿而思存晉。彼固功名之士﹐其賢於偽理學遠矣。]儒之為鄉愿﹐為夷狄﹐而被庸俗推為聖人之徒者蓋不少。是在真有識者能自辨之耳。吾茲之所言﹐本為有識者發。其頑懦無識﹐又可與之言斯義哉?」
次畏聖人之言者。如《六經》之言﹐皆修齊治平誠正格致之大道。[《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正心﹑誠意﹑致知格物之八目﹐是總括《六經》旨要。]字字皆從天命自性中流出。[天命即是自性。故用為複詞。]故其言無有虛妄。即其間不無七十子後學推演之說。然皆依據聖人之旨﹐故不可輕疑﹐或妄叛。夫於叛戒妄者﹐示叛之必不可也。聖人頗有依古代社會之所宜而立言﹐或不必宜於今者。吾人可不拘守其言﹐當變而通之以盡利。然變通則非叛也。聖人隨時而酌其宜之微意。是求聖人之言者所不可忽也。於疑戒輕者﹐則非謂不當有疑也。只不可以輕心致疑耳。於聖言而有所不得於心時。疑慮方生。則必以畏憚之心持之。恐自任私智而不達聖意也。如是﹐則氣靜而神清。久之﹐或見聖言之不可易﹐吾疑之者妄也。或見聖言亦有所不周於後世之務﹐吾因疑﹐而新有所啟也。非吾之智高於聖人也。吾承聖人之遺產﹐而加以新經驗之多﹐宜其不限於前哲之所見也。疑不忘畏﹐故不為苟疑也。若輕心以生疑。則氣躁而神昏﹐其於聖言﹐斷無真解。且其由疑而轉立己見﹐又逞邪妄。此為輕疑者必至之患也。
且不獨叛之為罪﹐疑不可輕而已。竊而似之者﹐更無忌憚。似者﹐不有其實﹐不得其真之謂。古今有淺夫昏子﹐於聖人之言﹐本未能精思而力踐也。而竊之以為名高。考據家僅通《六經》之訓詁名物而已﹐而曰聖人之道在是。曾不思畏聖言高遠﹐吾實未得其旨也。吾之疏解﹐皆似之而非也。則竊聖言以自文﹐而無所畏矣。理學末流﹐則襲程朱陸王諸老先生之緒言﹐以托於孔孟之徒。踐履無實。知見固陋。而語錄迭出﹐不知所謂。是其竊而無畏﹐較經生尤偷惰鮮恥也。至於浮誇盜名﹐托《春秋》《禮運》而以聖自居者﹐或標聖言﹐而所行與之相反者﹐斯皆不足論。
墨守而無所創見者。似畏而實非畏。余嘗言﹐孔子云信而好古。好之一字﹐是在情趣上說﹐非就知見言。《論語》曰溫故知新。《易》曰智周萬物。可見孔子祖述﹑憲章﹐[《中庸》个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言堯舜文武之言﹐轉載在《尚書》者。皆孔子所祖述與取法也。]原非墨守。孟子言孔子集大成。集大成者﹐言其融貫百王﹐取則眾聖﹐以發明大道。其所深造自得者﹐乃創獲﹐而非墨守。譬之化學的變化﹐實創生一新物事也。下士墨守聖言﹐只是頑鈍。何關敬畏?此之不辨﹐將使頑夫托於畏聖言﹐而聖學乃真絕矣。
夫叛聖言者﹐德之賊﹐是以獷悍禍天下者也。[獷悍者﹐由二惡故。﹐一由挾私。故悍﹐一由無智。故獷。]必不可與言變通。清末以來﹐叛者實繁有徒。而世亂不知所底。輕疑聖言者﹐德之棄。是以浮亂禍天下者也。必不可與求理道之真。今日思想界﹐習於浮淺﹑混亂。故士節不修。而天下理亂之原﹐終不得而明。國危已亟矣。竊聖言耂﹐是以私偷禍天下也。凡竊﹐皆由私與偷。私則不知道之大﹐而不復求也。倫則安於無知﹐而不肯致力也。吾國人此病最深。墨守聖言者是以固陋禍天下者也。此病國人亦甚重。綜前四禍﹐其源皆由於不畏。夫畏聖言﹐則必虛心以體之。深心以玩之。困心以窮之。[此三心﹐宜細玩。而難與不知用心者言。]盡此三心。而後其於聖言也﹐有所變通﹐而非叛也。有所致疑而不輕﹐將以求真也。有所發揮﹐而深嫉夫竊也。有所創見﹐而不甘墨守也。此由畏而能虛心﹐能深心﹐能困心之效也。若於聖言﹐漫無所畏。則三心亡﹐而四禍有所必至。此非方今之大患哉?
[附識一]
曹生曰:「昔儒言敬畏天命者﹐大抵是一種超越感。蓋以天為超越於萬有之上。吾人即虔誠投依﹐終是與天為二。今先生指出天命即是自性﹐亦即本心﹐亦云性智。則事天者﹐事其在己之天也。性智無知而無不知。善善惡惡﹐性智自然之明也。吾人敬畏性智之明﹐不敢以私意﹑私欲違礙之﹐是謂事天。先生之義如是﹐則事天不是一種超越感也。」余曰:「汝已得吾意。然性智即是照體獨立。[惟智自體﹐元是覺照圓明﹐而無迷闇﹐故云照體。獨立者﹐謂性智是主乎吾身之真宰﹐亦即是萬有之真宰﹐吾人與萬物﹐非二本故。]本自超越物表。[以其為萬有本體。絕待無匹﹐故云。]但與宗教意義﹐截然不同耳。」[宗教家之上帝﹐則是超越於萬有之上而獨在者。]
[附識二]
或問:「大人似不盡可畏。如朱子﹐古今推尊﹐雖不遽謂聖人﹐要皆以為聖人之徒也。然朱子聞象山之喪﹐祭畢﹐而曰:『死了告子也。』其攻唐仲友﹐亦甚無度。」曰:「此二事者﹐前輩多不信為實。縱有其事﹐要不可以連朝之陰曀﹐而遂不信太陽之光明也。夫論人﹐談何容易乎?人生不能無氣質之拘礙﹐習氣之纒擾。雖志學極切﹐見道極明者﹐而恆苦於習之壇者不易盡除。[習之來源甚遠。人類有生以來﹐種族經驗﹐皆習也。]質之偏者不易遽化。其動念偶失﹐行事乖﹐固有可諒。要在觀其素志﹐是否真走向上路耳。以小眚﹐而掩其大德。何忍如是苛乎?鄉原不知天命而不畏也。自甘污下。而於言行之際﹐則內存城府﹐而外順世情。非之無非﹐刺之無刺。習險曲而違天命。乃成不可原之惡矣。朱子平生信道篤﹐而自任過勇。故闢異端甚力。其不滿象山之近禪﹐若嘅且憾者。蓋未嘗一日忘。觀其語錄﹐筆扎時及之可見。象山垂歿朱子揮涕而有告子之歎。[記者錄其語﹐自不無變易。]要不可以世俗之薄情者相衡。至唐仲友事﹐則朱子遷怒而不察傳聞之失實。要亦仲友之亢﹐有以激之。先君其相公曰:『朱子有必為聖人之志﹐以振起絕學﹐救天下萬世為己任。此其不可及處。斯百世公論也。』余謂儒之為鄉原﹐為夷狄者﹐乃不可赦。若小節差失﹐或有過而能改者﹐皆不當苛論。吾國人於仁賢﹐不惜其苛求之過。而相尚於鄉原。於窮凶大憝﹐又往往俯忍而不聲討。此羣化所由日敝也。」
學者有此三畏﹐而後可讀經。若無此三畏﹐則以矜博聞﹐識故事之心﹐而涉獵經籍﹐直侮之而已。以此自絕於大道﹐豈不惜哉?《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非鬼神之通也﹐精誠之所致也。學者讀經﹐而不得聖人之意﹐亦惟積其精誠而已。敬畏而已。
綜前所說﹐皆關本要。[本者根本。要者切要。]若乃學問之道﹐溫故知新。恢宏眾智。聖經亦未堪孤守。又宗經﹐釋經﹐元自分途。[釋經﹐如經師專治訓詁﹑名物﹑度數等﹐是但疏釋經文而已。宗經。若究心義理者﹐雖宗本《六經》要義﹐而非以注疏為務。]漢宋評章﹐不容偏尚。將略明之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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