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阳每每以“意见领袖”自任,而纵观他20年的文章言论,前后不同阶段颇有左右互搏之感。但甘阳可能比对手更清楚自己转变的得失 以甘阳其人其文近些年引起的争议,他实在应该入选本刊的“30年争议者”。但他又佩服小平的“不争论”,“不争论其实是让大家度过情绪期,不纠缠在过去的问题上”。他相信他的一些初看刺激人的言论,5年之后会成为社会共识。 这20年来,甘阳的立场几经波折,然而正如他所说,关切的问题却一以贯之。如模拟英国思想家伯林的著名比喻,我们或者可以说,甘阳给出答案时是多变的“狐狸”,提出问题时却是专注的“刺猬”。无论1980年代在大陆,1990 年代在美国,还是最近10年在香港,萦绕他心头的,总是这样的“天问”: 如何理解西方,如何理解中国,中国文明的自我期许是什么? 在他看来,理解西方是理解中国的重要基本功。100多年来急切变化的中国社会总是根据对西方的理解衡量中国,对西方看法的改变必影响对中国看法的改变。他觉得中国对西方的认识仍远远不足,所以始终不忘提醒要“重新阅读西方”,对中国和西方反复看。 深有意味的是,1980年代以来的诸多文化事件中,甘阳每每以“意见领袖”自任,而纵观他20年的文章言论,前后不同阶段又颇有左右互搏之感。他的“反复”引致诸多诟病。但我猜想,甘阳可能比对手更清楚自己转变的得失。或许他既欣然于问题一贯,也满足于观点无定。在散文集《将错就错》里,甘阳几次提到梁启超,说“唯有梁启超天性最为敏感,无法安定于任何一种成说”。恐怕,他是心有戚戚焉。 其实,甘阳是否忠诚于自己一时的观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始终忠诚于自己的问题。他的论点未必无疑,论据未必可靠,推论未必谨严。但有些人的使命是“把事情说得艰难些”。他是否提出了真问题?平等是否我们向往的价值?文化是否我们内心的追寻?精神世界是否该被市场逻辑轻易占领?多年后有些问题可能不再使人焦虑,但我们不该忘记推进历史的不只是答案。 无端想起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一段自述来:“这股潮流将消亡,被别的潮流取代,我们驳斥它的方式将不再被人理解,人们将不再明白我们说的这一切有何必要。” 八十年代的“狡狐三变” 1980年代甘阳有“狡狐三变”:1985-1986年是提出“发扬传统的最强劲手段就是反传统”,被认为是 “全盘西化派”;1987年发表《从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已着重强调西方对现代性的文化批判,被认为不利于现代化;1988年的《儒学与现代》则已全面肯定儒学与中国文化传统,强调儒学是“为己之学”,不应过多顾虑社会功用。 1988年的《中国当代文化意识·前言》中甘阳这样说:“我们对于传统文化,不但有否定的、批判的一面,而且同时也有肯定的、留恋的一面,同样,对于‘现代社会’,我们不仅有向往、渴求的一面,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疑虑和不安之感。我以为,这种复杂难言,常常是自相矛盾的感受将会长期地困扰着我们……”这是他作为“文化:中国与世界”主编对当时文化争论的表态,真可谓一语成谶。 1980年代是“文化人时代”,尽管经济改革一直在进行中,却完全不是当时知识界的议题,人们头脑里想的是大问题:中国文明向何处去?“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的陈嘉映说:“一帮年轻人聚在一起,空谈之余,也想做点‘着形迹的事儿’。想做事就要有个人出头,这人就是甘阳。甘阳对人,对书,对思潮,都有一流的直觉。”1985年毕业的北大哲学系硕士甘阳,于是“就把自己的弟兄拉起来了”,成立“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当年的班底,包括这些现在已很显赫的名字:刘小枫、李银河、陈平原、陈嘉映、周国平、徐友渔……而现在来看,中国思想界的自由知识分子,很多曾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分子。 通过朋友介绍,他们认识了《读书》杂志当时的编辑部主任王焱,一下谈拢了和三联书店合作的计划。此后短短三四年间他们主持出版了“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新知文库”等上百种出版物,成为1980年代与“中国文化书院”、“走向未来”鼎足而立的“三大丛书”之一。尼采的《悲剧的诞生》、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成了畅销书。 编委会的解散是在1989年。现在回想起来,甘阳觉得也很简单:“这原本是一个文人朋友圈子,一起喝酒聊天最好,临时聚一起做件事也没问题。时间长了就对大家都是约束,迟早要散的。”至今他对编委会的成就评价都很高:“那些书现在仍然非常重要。” 是不是错,将不将就? 1989年至1999年,甘阳去国10年,求学于芝加哥大学的“社会思想委员会”。这10年,编委会一些成员开始“转型”,如刘小枫赴瑞士,走向基督教的“十字架上的真”;陈嘉映赴美国,开始语言哲学的研究;而甘阳本人则转向了政治哲学。他在芝大主要研读“西方文明史”,但“看的书很杂,想的事很多”,在美国政治和美国宪法上也下了很多功夫,此外,就是观察东欧的转型。 其实早在1980年代,他就写过一篇影响很大的谈论政治的文章《自由的理念》,介绍伯林的“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但这只是因为“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的影响越来越大,和外界的接触越来越多,作为主编需要对此有个说法。 真正关心,是到美国后刚好苏联和东欧大转型。因为它们和中国的相近性,甘阳很关心它们是怎么走。1990年到 1991年,他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在研究东欧,非常失望,转型很不理想。这是他考虑政治比较重要的转折点,因为之前了解的学说完全不能解释疑惑了。 “比如哈耶克的学说是1988年读的,当时非常喜欢。具体到东欧的情况,哈耶克的学说一点用都没有。他的理论以不发生革命为前提。一旦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东欧面临第一次制宪,制宪怎么制?谁有资格制宪?这是民主社会,为什么你制宪?那就要选,第一步是选举法。谁来制定选举法?哈耶克模式什么都解决不了。一旦爆发革命,你就必须按照革命爆发以后的情况来处理。” 1980年代甘阳也迷信市场经济,因为首先相信计划经济一定是不好的。如果不深思就会认为越市场越好越彻底越好,一切问题,私有化、市场化都能自然而然解决。当时俄罗斯的口号是“500天长驱直入资本主义”。结果,激烈的市场化在波兰和俄罗斯造成的是灾难。然后,就在1992年,《纽约时报》报道中国经济起飞,而且是80年代就开始了。甘阳大吃一惊。两相比较,不但与西方学界的预期相反,而且没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俄罗斯、波兰经济基础比中国好,改革比中国彻底,政治比中国宽松,文化比中国接近西方,却完全失败了? 1997年,伴随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的社会分化日益加剧,知识分子群体陷入分裂和论战。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愤怒于对市场化的质疑,甘阳却在《读书》发表《自由主义:平民的还是贵族的》,质疑自由主义派在维护的是“不民主的自由 ”。在他看来,以自由主义之名贬低和否定民主与平等,就会使得自由成为少数强者的“特权”,而不是所有人具有的“权利 ”。正如经济学家奈特所说,这是在“把自由和自由竞争混为一谈”,认为自由竞争能自动实现最大自由的人,不会给民主和平等留下空间,因为它们成本太高,结果则是对弱肉强食的默认。 我从来不认为我是香港学者 现在,早上起来,甘阳要喝两壶咖啡、读一本闲书。这是他睁眼做的第一件事。然后呢,当然是点起他的烟。一般一天看一本闲书,完全是消遣的,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有了这一个半小时,整个身体才在一个状态上,可以做别的事情。昨天看的是韩少功的《山南水北》,“特别特别好”,于是向我们“特别强烈推荐”。其实他看闲书一般也是英文的多了。 他正调整自己,最好是早晨起来不要开电脑。一开电脑,就会发现无数的E-mail。原本收到一封信要很多日子,回复也可以拖一段时间,E- mail却让人无从延缓。又不能完全不看,也许学校有事情呢?一看,就有很多其他消息进来,总有一些事情,比如多年没联系的哥们来了一封信,没什么事,但多年没联系了话多啊,然后就得说点什么。这时就发觉人是非常麻烦的动物。 甘阳是1999年到的香港,算是赶在世纪末回了国。他不喜欢人家称他香港学者:“我从来认为我是大陆学者。” 即使在近10年之后,对于香港生活还是有不习惯。他好喝白酒,但在这里只有两三个喝白酒的朋友,一旦他们不在香港,就没有人陪他喝酒了。香港的交通、生活都很便利,但没有大陆那样的知识界场景,没有知性生活。闷,无聊。 “通识教育”是近几年甘阳最关心的事情之一。但他对国内的“大学改革”大摇其头。现在国内主要大学都在尝试本科的“通识教育”,力图“门类齐全,无所不包”。甘阳觉得这是让学生误入“什么都知道一点”的歧途,可行的方案是“宁可少而精,不要多而滥”,逐渐形成一个传统。 比较理想的,是像美国芝加哥大学施特劳斯(美国政治哲学家)学派那样,引导学生思考基本问题。“他不是教你一门吃饭的手艺,教你一个挣钱的行当,是教你去思考问题,让你以原始状态思考,学生感觉被带入很不同的世界。他非常了解美国学生是怎么样的,进大学前怎么想问题,‘意见世界’又怎么被大众传媒影响,这样的人怎么把他带进去。”令甘阳印象深刻的是,芝大本科生第一年进校时傻傻的,基本是“uneducatedguy”,知识面远远不如中国优秀大一新生,但四年下来就脱胎换骨,成为名副其实的“educatedperson”。 在香港和大陆两地教书。甘阳感觉到香港学生和大陆学生的不同。香港学生讲究实用,认为香港是成熟社会,基本价值观念都是确定的,不需要多想。大陆学生则更愿意想基本问题,仍有很大的关怀。甘阳说这其实是大陆的优势,所以“我对大陆总比较有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