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说法成为我们的“常识”后,所谓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成了我们对中国古典文学“进化”序列的不二认知,对各个时代文学风貌的直觉想象。我们通常倦怠于再去考虑,这个“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其实只是站在历史“制高点”上的后代人对前面诸个时代的一种认识而已。它多少是有些唯“进化论”倾向的,而且,它所展示的,是后代对前代的认识,这种认识还是极度“精简”了的。如果拿这样的认识去和历史打打交道,就能觉察出它的局限来了。
比如宋词,我们今天将它视作宋人的代表文体,未必有错,但拿它作为“主角”来覆盖对有宋一代文学的整体形象,就经不住历史的锤炼了。单单从数量上来说,《全宋诗》所收的作者、作品就远远多于《全宋词》。数量当然不代表一切,但是从当时人的认识来说,诗文是“大道”,词是“小道”,是没有问题的。
事实上,真正用今天的眼光和事物来观察类比,最初的宋词写作,就是今天的流行歌曲作词——从文学的正统观念来说,为流行歌曲作词怎么也算不上“大道”。有个我们很熟悉的典故,柳永“奉旨填词”,“奉旨”是自嘲,“填词”倒是实情。
说“填词”,必然就是有曲调在先。本来词就是用来唱的,勾栏瓦肆最常见的娱乐活动之一。所以世传有人回答苏东坡问,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话后来被视作对柳、苏两人词风的形象说明,其实按照词在当时的主要功用,这话未必没有揶揄的意味:填词本是休闲之用,勾栏瓦肆中十七八女孩儿温声清唱才是“主流”,让几个关西大汉拿着铜铁作响,大声吼唱,那是军歌不算曲子。
词最初就叫“曲子词”,曲是音乐,词是歌词,完整的词是音乐加歌词。作词者照着音乐填词,那些为人激赏的传播到世间,被人传唱,叶梦得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既是指柳永“填词”通俗,也说明了作为“作词家”的柳永作品的受欢迎程度。
古代没有什么著作权的概念,所以各种曲调可以随手拿来就用。那些曲调的原作者,也就是最初的作曲者往往不被世人所知。有些今天被称作“词牌”的曲调,根本就是“集体创作”的成果,比如知名的《菩萨蛮》、《浣溪沙》,最早都是唐代的教坊曲。有些兼具作曲、作词能力的,则得以署名流传。比如词牌《如梦令》原名《忆仙姿》,是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的“自度曲”。什么叫“自度曲”?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这位皇帝有自己作曲的能力,能够原创。据载,苏轼嫌这个曲名“不雅”,取了李存勖原词中的“如梦”二字,改称《如梦令》,按着李存勖的词仿填了两阙。
多年之后,李清照批评晏殊、欧阳修、苏轼这些人所作的词,根本就不合词要被演唱的要求:“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齐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她的意思就是说,这几位学问虽高,但是作的词根本就是改了断句方式的诗,根本就没法按照曲调唱出来。要是这个字的位置本来是个拖长了音的“啊”,你偏偏填上了一个没法拖长的“呃”,怕是憋死了最婉转动人的歌手,也没法唱出味道来。一首好曲子,填了不适合演唱的词,从词本来的角色来说,算不得完整了。不过后来越来越多的曲调失传,这些没法唱的词“不协音律”的弱点也就渐渐不再成为弱点。
作为娱乐活动不可缺少的环节之一的“填词”,终于在时间的偏袒之下,和“作曲”分离开来,成为纯纸面的高雅文学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