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锦清:绝对有关系。因为是初级阶段,而且拉长了100年,共产主义不要提,这就使共产党丧失了信仰基础,那就只有共产党人,没有共产党了。问题发生在1990年前后,苏东解体对党的中高层官员刺激很大,因为发生在“八九”以后。很多人都认为,共产党要崩盘,这个船要沉了。他们提出一个问题:与其我现在做清官,将来做穷光蛋,还不如我现在做贪官,将来做富翁。很多人做出第二种选择。程维高的大秘书临死前的采访记录,讲的就是这个。所以1992年以后贪官污吏上下蔓延,和对党的执政信念的丧失有关系,和对共产主义信念的丧失有关系。 玛雅:共产党官员信念丧失,丢掉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取而代之以“末世心态”,于是不捞白不捞,大捞特捞。 曹锦清:“南巡讲话”后向市场经济猛力推进,结果就是有钱可捞。土地是最大的资源,就大肆圈地,一些高干子弟在那里圈,官员腐败大部分都是地里圈出来的。这个过程太快了,到1996年,集体企业都受不住了。集体企业应该有一种集体思想的保障。企业家,很多是复员军人,本来是想给乡亲谋点福利,让鳏寡孤独有所救济,有这种想法才能把集体经济搞好,挣了钱才不会往个人兜里拿。可是后来变了,都来拿,盗窃集体经济的就是他们。有人就说,与其盗窃,还不如私有化算了。 1991年,俄国“私有化之父”丘拜斯讲过一句话:如果盗窃不可避免,我们唯一的选择是把这些强盗都变成资本家。2001年他反思私有化,又讲过一句话:想不到,原来那些盗贼不仅没有变成资本家,他们继续在盗,监守自盗,一下子变成暴富。这就是俄国的情况。中国不也发生了这个情况?所谓国有资产流失,就是监守自盗。后来香港的郎咸平一批,国内左派一轰,中央脑子清醒了些,不卖了。 玛雅:可还是出了鲁能这种事情。看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提出,给了邓小平重新解释社会主义的理论根据,也给了执政党的腐败官员以权谋私的道德依据。 曹锦清:邓小平对市场经济转型的精神性后果的严重性没有考虑到。他讲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把蛋糕做大,让老百姓重新承认共产党的统治。但是市场经济、私有制,把人给分成一个个的个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守护这个民族整体利益的执政党,也谋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了,这样一来就“政者不正”。 政者正也,这是儒家用道统规范政统,因为有权就可能要谋私。这个“正”是身正,身正是在修过以后才正的,所以要正心、修身。现在我们的党员干部都纵欲自己的身,认为这是幸福快乐之所在。一个老婆不够还要养个情妇,因腐败落马的官员85%问题都出在情妇身上。如果单是一个家庭,现在政府给他的待遇,已经足够他过得好。要房子给房子,要车子给车子,要灰色收入他也有。现在全国各地都有灰色收入,是政府对下面官员的一个妥协。很多地方和部门还搞了宾馆,官员在里面消遣也不掏钱,上面对这个也眼开眼闭,只要不把钱落在个人口袋里,甚至少贪一点也不追查了。 市场经济下,货币执行重新划分社会等级地位的巨大功能。货币把社会各个部分打乱,按照货币来重组。这是共产党没有遇到过的,也是很多官员挺不住的原因。他要成为中产阶级,几大标致都是货币——买房、买车,还要把儿女送出国,一个女人不够还要几个女人,权力部门给的工资根本不足以让他这样消费。而且所有的货币拥有者都是他们扶植起来的,权力支持,货币就流过去。这样行政职位就不足以构成官员的生存意义,不是所谓“为人民服务”就能使他守住这个底线,守护自己的心灵。他也要搞钱,货币标准跟人的本性找到一种契合,人性中原来被禁锢的东西都加以释放。这使得整个党政系统面临一个突然的货币经济的来临,一个金钱世界的来临,这样腐败就不可避免。中国历史上,几次大的货币经济来临的时候都腐败。最明显是晚明那次,就是张居正改革,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从实物经济到货币经济,所以晚明腐败透顶。 玛雅:共产党现在应该怎么办?按照自由主义的叙事来解决政权合法性问题? 曹锦清:自由主义的叙事解释了党政的腐败,认为目前大量的政治、经济、社会的问题都是政治改革滞后造成的,要求走宪政民主的道路,开放党禁,允许社会各种不同利益都有组织自己政党的自由。第二就是选举。这样共产党不过是作为一个政党参选,长久执政的合法性就没有了。这使共产党面临巨大的压力,因为它把原来的叙事其实已经抛弃了。但它现在突然找到“小康”这个字眼,找到“和谐”这个字眼。我觉得这是在无意中触摸到中国传统的一根神经。结果在各个阶层引起相当好的反应,每个阶层都有不同的期待。农民说,你把我的负担减轻了,还撒点胡椒面来。富人说,和谐社会好啊,不要抢我东西了。 这就是说,原有的叙事解体后,它要寻找一个新的叙事。但是史观它没有建立起来——共产党没有告诉我们,今后要到哪里去。所以党内最近就出现重大分歧,有人说要换旗子,换掉共产党、社会主义的旗子,举第二国际社会民主主义或者民主社会主义的旗子。我说这些人是政治上的盲人,换旗怎么换?换旗是为现时的改革开放辩护,但是原来的共产党和革命是为1949年辩护的,为政权的合法性辩护的。如果这两个都要,这个问题只能采取模糊的战略。但是知识分子要说清楚,怎么办?总而言之,史观的丧失带来了迷茫,重建史观我们遭遇到许多的困难。 重建整体感、历史感,执政党当从自身做起 玛雅:这是不是说,共产党顺着它的历史叙事一直走到现在,在今天的情况下,它管理着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如果要想继续引领这个民族往前走,它需要重建整体感和历史感,来实现振兴中华、民族复兴的目标,这样它执政的合法性才能继续被人民所承认。你觉得这种重建有没有可能呢? 曹锦清:我想,中国的历史还在传承,不会那么快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动。如果这样变化,那所谓的中国历史文化的复兴,就是一个问号。因为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是建立在两个概念的基础上的,一个是历史,一个是个人以外的那个群体。这个群体的生命比所有的个体更悠久,它是不朽的,因而它有历史。整体感和历史感是联系在一起的。在传统农耕社会这个整体就三个:家族、国家、天下。天下是个文化概念,就是华夏文化。这三个又是一个整体,家破了问题不大,国破了问题也不大,还有天下这个支柱。所以顾炎武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中国最后一个精神支柱。中国知识分子其实生活在这三个整体里面,支持他的是三个整体以及三个整体的历史。所以古人的文章历史感之强,令我们现代人很惊讶。家族是个史,国家是个史,天下也是个史。所以把马列主义的社会发展阶段论套在中国的历史上,被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所接受也不是偶然的。因为中国有史观,史是有历史规律的,这个规律是发展的,这个很容易被接受。而在历史观中承担着道,道德诉求的东西在里边。这在中国是很重要的一个特点。 但是从农耕社会向现代工商社会的过渡,所有的个人都从他原来所从属的群体——血缘群体、村落群体——出来,成为市场里为自己的谋生做最大考量的独立个体。这个时候,那种历史感弱化了。时间被约缩为当下和未来可预见的几年。它是支离破碎的,比如玛雅今天到上海来,几点到几点找某某人。这个时间是机械时间,你可以切断它,拼起来,然后遗忘。第二就是整体的概念消除了,整体变成了个人——我。当时间变成了当下,“我”就变成了感觉,在感觉中感觉到的是无限的欲望,这个欲望要立即实现。现在的年轻一代就是这样:我,当下,要,全要,立即要,迫不及待地要,第一问父母要,父母要不到就问社会要。所以一些年轻人就抢,就骗,犯罪就不可抑制。现在对犯罪的动机本身也不加谴责,因为他要享受,吃好点,住宾馆,卡拉OK,泡妞,这是人欲嘛,人欲在当代是合理的。我们唯一能批评他的是实现的方法不符合法律,可现在法律对动机不加怀疑。如果所有的动机都是中性或者良性的欲望的话,法律管得住吗? 玛雅:腐败也是同理? 曹锦清:同理。中国大面积的腐败是在1990年代“南巡讲话”以后。1980年代有官倒,和90年代比只是小巫见大巫。我们批判文革,但是文革中官员比较清廉的制度建立起来了。这是后来衡量官员腐败的一个天然尺度,稍一腐败就量出来了。那时候知识界不能接受,老百姓也不能接受。“八九”所谓的要自由,要民主,把很多的民众卷到那个运动中。其实老百姓懂什么自由、民主,不就是反贪污、反腐败。 应该说,到1990年代,自由对中国老百姓来讲基本实现了。土地给他了,就业自由了,有本事买房、租房,在任何地方居住也自由了。性的自由也开始了,法律基本不管了。之前讨论女大学生怀孕要不要开除,知识界几乎一边倒,不应该开除,这是她的自由。对老百姓来讲,有了物质自由和性的自由,他就乐不可支,他要支配这个自由引起的无限矛盾够他烦的啦。这样从政治统治的角度来讲,把老百姓放逐到自由里去,就减轻了民主的压力,也就是参与政治的压力,这是高明的做法。 对这场变化到底怎么来看?是不是中国从传统的农耕社会向市场经济社会、现代工商社会、都市社会转型带来的这么多的问题?它的核心要义就是传统的整体感和历史感对于个体而言不复存在。个人主义急剧发展起来,个人的欲望作为合理的欲望膨胀起来,而且要求当下就实现。目前由于经济的持续增长,我们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一旦经济萎缩,大面积失业,年轻一代不愿意回到农村去,重操父辈的旧业,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所产生的危机可能比东南亚金融危机要严重得多,弄不好,中华民族在发展道路上还有一劫呢。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重建整体和有关整体的历史叙事有没有可能?我不大清楚。因为这个整体其实指的是一个民族,或者一个社会。向市场转轨,是中国有史以来3000年文化未有之大变革。西方人在19世纪经历了,我们当下正在经历,而且规模更大,速度更快。这样大的转型中,传统是不是能满足当代的需要,我也不知道。但是个体把他感觉到的无限的欲望作为自己的最终目标,这个也不可能实现。怎么会实现呢? 玛雅:如果个人不幸福,时间长了他自己也承受不了。每个人都疯狂地追求,这个社会肯定承受不了。现在的问题是,整体感和历史感的重塑过程,是一个教育的过程,甚至是一个教化的过程,那么这个任务由谁来完成?如果由政府来做这件事情,现在有两个难点:一是毛时代乃至今天的政治思想灌输,已经造成人们心理上的极大厌烦;二是共产党自身腐败严重,造成它即使是说挺好的东西都让人反感,比如“八荣八耻”。在这种情况下,整体感和历史感的重塑应该从执政党自身开始。共产党搞先进性教育,或许也应该搞整体感和历史感教育。 曹锦清:先进性的核心是你要代表呀。是说共产党要代表这个民族,对这个民族要有一个蓝图,然后要以身作则。嘴上说先进性,然后以权谋私,谁还相信你?“三个代表”的基础是你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人民认同你这个目标,认同你有这个能力,这个能力叫执政能力。所以对共产党来说,目标特别重要,按照这个目标设定历史发展的脉络特别重要。 但是现在没有目标,至少是不清晰。在没有达到这个目标的历史趋势以及各种相应的政策时,在老百姓不相信你这个叙事时,你的“三个代表”就是空的。代表的核心是民本主义,就是它引领我们走,我们也跟随它的引领。如果没有这两条,就是自己代表自己。这样的话,谁有能力就先代表他自己。那么资本家先组织起来代表自己,工人农民也组织起来,自己代表自己,不要共产党代表了。 玛雅:假如共产党没有能力凝聚人心,重建我们民族的整体感和历史感,会是一种什么结果? 曹锦清:那么这个党执政的合法性就有问题。它就只能高度依赖经济的持续增长和就业的充分来维系政权。采取物质性的东西比较多,就比较脆弱。一旦这些出现波折,它非常危险,而且党内有一批野心家可能就把它吃了。那个时候个人的权力就特别地凸显出来了,因为这个权力脱离了历史和整体,脱离了价值的护佑,那就变成了赤裸裸的权力。那时有些人就要结党营私,就要搞权了。 当然我的前提是说,一个稳定的执政集团,对当代和未来一段时间的中国还是有它的必要性的。这就是我被别人称为有保守主义倾向的原因,说我被共产党打了几次,怎么老为共产党讲话?我为共产党讲话,是因为它现在还引领着这个民族,完成社会转型这样一个历史重任。这个重任还在,也就是天命还在。 共产党天命还在,对中华民族仍负有责任 玛雅:天命指的是什么? 曹锦清:天命就是说,中国结束了近代积贫积弱的局面,现在要恢复到我们传统的在亚洲的地位。我们不会称霸全球,也不会跟日本干仗,但是要恢复和我们的人口、国土以及我们的历史记忆相称的亚洲大国的地位。这个地位一日不恢复,这个民族一日不安宁。这个天命也是一种传统的、关于历史的叙事——我们恢复在亚洲的位置,因为我们之前的几个王朝每一个都恢复到了这个位置,这样我们民族的记忆就衔接起来了,我们心里就安宁了。 玛雅:就是说,共产党承载着带领中华民族恢复亚洲大国地位的重任,所以它还背负着天命? 曹锦清:现在共产党对中国还负有责任:第一要维持政治版图的统一,第二是社会的稳定,第三经济要可持续发展。在这个意义上,共产党的天命还在。这个民族13亿人的转型,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风波,可能有挫折或者大的风险,一个稳定的执政集团比较容易驾驭局面。只要它的目标这个民族的大部分人认同,它干事情就比较有把握。邓小平讲了权力集中的好处,我觉得是有道理的。现在有些国家搞了民主制,政府就无法有效地贯彻自己的政策。 政治版图的统一、社会可持续发展这样的问题,很多个体可能没去想,因为他有当下个人利益的诉求。有党的领导,有个稳定的执政集团和稳定的政策实施贯彻,对国家的转型是有好处的。问题应该这样提出,而不是按照选票的多数形成一个所谓多数人的意志,把这个意志变成政策。这30年来,虽然出了一些政策失误,但总的来说还是可以的。我们对政策带来的负面效应、对贪污腐败都猛烈抨击,但是如此快的社会转型大体上稳定,这也是了不得的。香港这10年,怎么会这么稳定呢?所以,不要被“专制”这个表面的概念,迷惑了我们对当前中国政治的实质内容的审视。 玛雅:这30年的确是个奇迹。如果换一个政党,或者是在其他任何一个国家,也许不会有这种奇迹。 曹锦清:其他所有国家在快速转型过程中都出现问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主导的所谓现代化理论,一般10年、20年都出现贫富分化。资产阶级形成、暴富,农村人口高流动,然后失业,最后引起军事政变。1960年代末70年代初,非洲、东南亚、拉美国家统统是这样。发达国家早期也是如此。法国是个很典型的例子,一步一步在那里动荡。德国付出的代价更大,它统一后扩张,然后一战、二战。日本也对外扩张,发动战争。美国是个特例,因为它土地资源无限供给。而我们这50年来总的讲还比较平稳,尤其30年向市场转轨,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社会骚乱。这个有一系列的制度保障,共产党的领导是一个要素。再一个,土地实质上的国有化,形式上的集体所有制。虽然农民失去那么多土地,但是它保证了中国快速的工业化、城市化建设,就使得一亿多的农民可以进城打工,可能有1/10的人已经城市化了。这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还有那么多城市下岗工人,几千万人,一下子甩下来,但是仍然比较稳定。一方面政府兜了一下底,一方面还有新的就业,所以他们虽然牢骚满腹,忿忿不平,但是有饭吃了,也稳定下来了。再一个,1980年代到1990年代初高校毕业的这部分人,大都进入了中产阶级。当然,这30年国际环境也比较好,可能还有其他因素。 玛雅:有没有传统的因素? 曹锦清:我觉得有。就是在传统上老百姓允许一个执政党的存在,允许政府去包揽一些事务。老百姓不干政也不参政,只要给他自由就可以了。中国的老百姓勤劳,有发家致富的传统,挣了钱就回家盖房子,把子女送到大学去。这就使老百姓永远勤劳,永远不腐败。包括这个党,我们认为它那么腐败,以权谋私,其实干部中的相当一部分还承担着社会责任,当然乱承担的也有。一讲把农民负担取消,官场里没有人敢不同意,包括底层的官员。收不到钱了,他利益受损,但是他说:我们是农民的儿子,取消农业税很好,可我们现在没钱了怎么办?他讲这个问题。这不是传统吗?所以说,自由派在1990年代盛行后,很快左翼就在舆论上占了上风,这难道是左翼厉害?不是。是有传统在那里。中国知识分子历来是中左的。孟子是个中左派,他对贪官污吏抨击,建立一个所谓有恒产恒心的农业社会组织。历来的知识分子都用这个标准去衡量当地的政府和官员,包括皇上。 儒家讲“民为贵”,很少直接骂老百姓。这个道统被五四完全割断了吗?我觉得不见得。在自觉的意识中割断了,在不自觉的意识中依然流淌着,包括在政府官员当中。如果不是这样,我觉得这个党早就崩溃了。苏联为什么崩溃了?它那个传统比我们弱,我们的比较深厚。这些依然护佑着我们民族安宁的传统在当代到底有多少,我们未必发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