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我们又开始在抓喜秀龙寻找李万芳、李万琴姐妹。谢老师说,万芳姐妹的父亲10年前就跑掉了,一直下落不明。去年突然出现,住了一夜,第二天把万芳、万琴的二姐带走了,二姐只有15岁,至今杳无音讯。大姐前些年16岁时自己跑出去嫁人了,母亲带着姐妹俩和奶奶过,奶奶老了,母亲有心脏病,腿也疼。万芳已经失学了,万琴读小学一年级…… 我们在双岔村问了十几个大人和孩子,一个小时后,我们才在金强河边找到了正在割草的万芳、万琴和她们的母亲。13岁的万芳眉宇间、眼神里已经布满了生活的幽怨与愁绪,9岁的万琴依然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42岁的母亲高桂英看上去足有60岁。 “他嫌我只生女娃不生男娃就跑了,”高桂英说,“万琴没满月他就跑了,10年都不知去向、也不管家……房子快塌了,雨大一点就泡塌了……娃们上学靠卖点油菜子,家里没有一只羊,只养一头牛耕地……开学要借钱了,也没人敢借给我们……”高桂英割着草嗫嚅着。 “我资助她们姐妹上学吧。”我轻声对马官保、周发科说。 “那我们替孩子和她们的妈妈谢谢你了。”马官保、周发科说。再有10多天就要开学了,我给万芳姐妹留下100元,送她们随身用的两支圆珠笔、两个采访本。我对她们说,要常给我写信、寄成绩单…… 下午,在祁连山自然保护区中段,在巍峨的石门峡崇山峻岭,我看到玛尼经轮在石门河上缓缓转动,五彩经幡在如洗的蓝天下灵魂般飘拂,马官保的歌声从帐篷中传来—— 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 她们的妈妈叫光明 …… 又唱: 无极的雪域啊 无极的唐古拉草原老调 …… 我双手合十 祈愿众生吉祥 听着马官保的歌声,我一时泪流满面,也说不清因为什么…… 之六西鄂尔多斯荒原的雨声 我很久地沉浸在对宁夏韦州镇的历史想象中。 韦州地处西鄂尔多斯荒原的南端,1998年9月当我穿越辽阔的荒原到达韦州时,韦州整个的色调是土黄色,和荒原一样。土房、土墙、土路,给人一种异常干涸的感觉。可历史上的韦州肯定不止这一种单调枯萎的土黄色,它肯定有别样的色彩。否则,那个明太祖朱元璋第14子不会在韦州建离宫别墅的。“风清月明”、“凉爽宜人”的韦州肯定不是除了人便万物凋瑟。佐证韦州历史上文化自然景观的另一史料记载是:韦州曾成为明代伊斯兰教经堂教育中心。明万历年间,韦州出了一位卓越的经学大师海东阳,经名艾哈默德。这位海东阳是明代后期中国伊斯兰教经堂教育创始人胡登洲的嫡传弟子,胡太师祖创立经堂教育于陕西咸阳,很快被海东阳(穆斯林人尊称海太师爸爸)和其父海师等著名经师传入回族聚居的半个城(今宁夏同心老城)和韦州城一带。胡氏嫡传弟子有三人,其中两人即至同心城、韦州城设帐讲学,二传弟子著名的有四人,其中有三人到同心城、韦州城讲学,其三传弟子也大部分授业于同心、韦州,足见同心、韦州当年伊斯兰教经堂讲学如何盛行。海东阳在韦州设帐讲学,阐训万代,成绩卓著,蜚声海内。云南、陕西、山东、杭州等地学子负笈载道,接踵其门而求学,韦州成为“天下之人,裹粮问业,户外之履满焉”的经堂教育中心。 我一直在想象“裹粮问业,户外之履满焉”、学子如云的韦州,想象这沙漠边缘曾经有过的求学盛况。如此深厚的文化渊源不可能迹断烟灭,它一定渗入韦州人的血脉之中。那么我就想,我专程到韦州要访问的一个人是不是就归为这种文化传承和渗入的现象之一斑呢? 她是一位女校长,叫马新兰,经名:海迪彻。当然,马校长从事和献身的是现代教育,我只是想说这位女性精神中的韦州文化。46岁的马新兰生命的27年都献给了韦州的女童教育,1985年恢复韦州回民女小时,马新兰从韦州中心小学调回民女小当校长,那时加她一共6个老师、90个女学生。1998年,回民女小有21名老师,360个学生。从1985年到1998年从回民女小走出去的女学生已达1000名。她们中许多人上了中学,其中又有许多中学毕业后考上了北大、北师大、中央民族学院,许多人做了教师、干部、商界老板。从学校到清真寺,从社会到家庭,韦州女小走出去的学生都成为生活和社会发展的需要……就马新兰个人而言,千名学生完全堪称“弟子如云”;就宗教传统而言,在“女孩九岁就要封斋、不能再和男孩一起蹦蹦跳跳、十五六岁就要出嫁”的韦州,马新兰让1000名女孩在不同程度上获取了另一种人生,这在韦州、在鄂尔多斯荒原应该是一种奇迹。 无论怎么说,马新兰也是韦州文化教育的接班人。韦州回民女小始创于1929年,停办于中国异常饥馑的1960年。而它的创始人正是马新兰的外祖父苏乐。明代至清,苏姓为韦州回民的主姓,海东阳墓碑的立碑人中就有近50名苏姓回民。韦州的海姓回民是在海东阳定居韦州后从各地迁徙而来的。30年代的苏乐,是韦州镇四大知名人士之一,他从事商业又经营土地,当年韦州人评价一个人的富有和财产是看你有几连子骆驼,一连子骆驼是15个驼峰。苏乐有四连子骆驼,这在地处荒原的韦州已相当富有。苏乐把盐池县会安堡的盐运到陕西宝鸡、甘肃天水,再把那里的日用百货、布匹、药材运回韦州。那时,四季穿越西鄂尔多斯荒原和六盘山崇山峻岭的驼队,属苏乐的壮观;苏乐开办回民女小,在韦州是开天辟地的壮举,苏乐聘请马新兰的爷爷到女校当教师(当然马新兰成为他的孙女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新兰爷爷是韦州著名阿訇,是海东阳经堂教育的后承人之一;苏乐开药铺,马阿訇的儿子就在药铺抓药,后来精明的苏乐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青年抓药郎时,他一定是发现了这个青年有别于他人的精神和品格。1952年马新兰诞生时,抓了一辈子中药的父亲已成为韦州镇著名的中医,他精通中医中药,且是韦州镇唯一通读了四部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的文学爱好者。这样一个通理博大精深的中医中药又了解波澜壮阔的人类生活的人,就决定了他会把5个孩子送到学校去念书,包括新兰和一个姐姐,决定了新兰和姐姐最终成为韦州镇唯一念到六年级的女孩,唯一考上县城中学的女孩。 那时韦州和县城不通车,新兰和姐姐每学期必须步行近100公里走到学校。当时这样的辛苦是无法阻拦苏乐、马阿訇和那位著名的老中医的后代的,不幸的是新兰和姐姐只念了一年初中就遭遇了“文革”,以后的日子和我们大家都一样,新兰们不能再读书,只能是“混个初中毕业”,那是1968年。 1971年,19岁的新兰做了民办教师,月工资只有5元。做一个女教师、教许多许多的孩子是新兰童年就有的梦想。这梦想如同一粒种子种在一个小女孩纯洁的心灵之后,它是一定要发芽开花结果的。是谁在新兰心上种下了这粒美丽的种子呢?几十年以后,马新兰依然沉浸在纯洁的回忆中—— “……我们的女儿若没有女教师,家长是不让去上学的。那年她来了,我们全村的女孩都去了。她向我们走来时,我们非常紧张,全都躲在墙根偷偷看她……她那么美丽、那么漂亮,她是从北京来的。我不知她怎么就从那么远的北京来到我们这么偏僻的韦州的。那是1958年,我只有6岁。她只教了我们一年就走了,我不知她后来到了哪里,但我一直都在想念她。长大了当一个女教师就是在看见她以后产生的,抹都抹不掉了。1992年,周卫他们开始搞女童研究时,把我们学校定为实验学校之一。他们上上下下做工作,一定要让实验学校的女教师达到40%以上,一定要让每个实验学校配一个女校长,我是深深明白他们的心意的。一个好的女教师、女校长兴许一生都会成为她心中一束不再凋谢的七色花,她会因此一生怀着梦想去追求、去奋斗……”应该说,当年那位从北京来的女教师和马新兰相伴的日子绝不是一年,而是整整一生。 当女校长之初,马新兰带着师生捡半截砖头盖教室、垒院墙;到草滩上捡发菜,卖了添置办公用品;亚运会在北京开幕前,马新兰让学生们把“叔叔,请你注意安全”的话一针一线绣到小手帕上,当几十条、几百条小手帕寄到北京、上海、银川的交通部门时,成千上万的司机叔叔、阿姨们就聚集到一起宣誓“向宁夏的小朋友们学习”。女童教育实验开始后,马新兰一周一节大课,一讲就是4个小时,她给自己的学生讲“怎样自强自立”,给学生的母亲讲“怎样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她开设缝纫、裁剪、刺绣、烹饪、育种等各种实用技术课,她希望孩子们考不上学能尽快在社会上自立…… 西部女童教育实验对于奋进的韦州回民女小实在是推波助澜:1992年9月7日新学期刚刚开始,宁夏教科所周卫、王强们即把写着“心灵手巧、自立自强”中、阿、英三种文字的校训牌轰轰烈烈授给了韦州回民女小,自那时起,女小就成为大西北女童教育实验一颗闪亮夺目的星。你随时都可以听见一个偌大的外部世界向女小频频走来的脚步声—— 1993年9月17日,女童教育试验一年后,在银川参加“全国女童教育试验汇报交流会”的青海、甘肃、宁夏三省(区)县、乡和学校的60多名代表来到了女小。出席这次会议的国家教委教育发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王晓辉来到了女小;北京大学中外妇女研究中心的5位教授王庆淑、郑必俊、齐文颖、臧健、王春梅来到了女小;宁夏教育厅、民委、妇联的负责人来到了女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