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是经济学教授,他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理论,曾经作为中国大陆整整两代人的必读的课程,现在他则举办了一个专为市场经济的投资者提供服务的“经济顾问行”。他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报纸上面,主张还是立足本职下海好,一望而知,所谓“立足本职”,即不要放弃第一职业,所谓“下海”即中国人挂在嘴上的“经商”之代名诃。 有一位是话剧院的剧 ,他在乡下办了一个养狗场,拥有60多条种狗和180多条其他品种的狗。 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但却希望张扬他的事迹的画家,他在一条小巷支起一架炉盘卖面条。 有一位写了不少小说的青年 ,他过去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市井语言红极一时,接着他就串通几位同仁搞了一个小小的文学制作中心。 有一位是中国最为走红的影视明星,但是她现在正在经营她的“实业发展总公司”。她把拍电影叫做“银色世界”,把办实业挣钱叫做“金色世界”,她的最有时代特色的名言是“金山银山我都要”。 还有无数已经成名和正在成名的漂亮的女演员。她们的“第二职业”差不多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成功,中国人用一个新的说法来形容她们为“红粉兵团”,记者们则在报纸上惊叹这个“兵团”红粉佳丽们在生意场上南征北战,无往不胜。 在生意场上驰骋纵横的种种兵团当中,至少还有一个可以与“红粉兵团”齐名。这就是“记者兵团”。今天我们国家的记者多至十万,但真正一心为自己的“第一职业”效力者是不多的,即或有,也要被同行讥为不识时务。有一个新的民谣大致描述了这种情形:“一等记者卖情报,二等记者炒股票,三等记者拉广告,四等记者会上泡,五等记者写外稿,六等记者为本报。”你若要打电话到他们的办公室去,十有八九会没有人来接。你若找到他们的上级询问,上级往往会说:“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大概是为了阻止这种势头的蔓延,几个月来报纸的总编辑们不断发动“一心一意办好本报”的指示,并且制定出种种规则来约束下属的离心倾向,然而情况没有任何转变的迹象。 为什么我们国家会产生如此壮观的“第二职业”热潮? 一般的说法是“太穷”,官话叫做“收入低”。这有相当的道理。穷可以产生谋财的动机。但是,一种动机能够导致一种卓有成效的行动,并且百折不挠,势如破竹,则要由国家的既成制度来分析。 我们国家的就业制度与社会保障是融而为一的,其宗旨是要“人人有事做,人人有饭吃”,也即人们工作不是为了保证社会运转的效率,而是为了保证每一个人的温饱,更由于人口众多,就业之岗位不能足以对应,所以,便要将一个人的工作分给两人、三人、四人,甚至七八个人去做。自然也就要将一个人的薪金分与两人、三人、四人,甚至更多的人去用。以政府之行政机关的人员来说,较之20年前增加了两倍。 这么些人集中在一起的结果,当然是无所事事,每个人都是闲暇时间的最富足的拥有者。我的一个朋友在机关里面工作已经多年,他每日唯一的任务就是把洗澡室的门票卖给职工。后来他贴出一纸告示,规定只在每月的第一天卖洗澡票,这样他居然就在一天之内将自己一个月的事情全部做完,其余时日则完全游手好闲。 这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事例。就一般的情形来论,工时制为每天八个小时,实际上工人每日的有效劳动时间大致仅为五小时,政府职员更少,平均不足三小时。前些年中国大陆是政治第一而耻言利益,所以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打牌、下棋、论形势、聊家常,或者公开批判异己,私下勾心斗角,成了普遍的风尚。如今人多事情少的状况并无改变,但是商业大门却已洞开,种种赚钱的机会接踵而至。人们便面临着有时间又有机会的局面。我的那位每月工作一天赋闲29天的朋友,为自己找到的机会是卖牛仔服,他开始终日忙碌起来,卖一天衣服所得利润比他卖洗澡票的月工资还要多。 就政府中的那些官员来说,他们所掌握的权力和中国既成的计划制度,乃是他们种种商业活动的最雄厚的基础。 人人皆知我们国家的政府与经济是不可分开的,也即所谓“政企不分”。这是政府机构格外庞大的原因之一。中央政府的部门多至80多个,这些部门又一层一层地分化至各个省、各个市和各个县的政府,由上而下,掌握指挥经济的无上权力。比如你要建设一个工厂,那就一定要有政府的批准,你要向银行去借钱,银行的职员不是查看你有无偿还借贷的能力,而是看你有无政府的批文。钢材、石油、煤炭、电力等等,大都是紧缺的物资,为政府所掌握,你如果获得政府的批文,便可以得到质优价廉的物资,用它来投入生产则使成本大为降低,把它直接投入市场倒卖则可获得巨大的超额利润。你甚至有可能借助政府官员的权威,操纵明显不公平的买卖,令对手自愿赔本与你做成生意。 比如有一家服装工厂,其款式陈旧做工粗糙的衣服一堆堆压在仓库里面,按照市场的逻辑,这个工厂的命运将是倒闭。可是工厂为市政府所有,也即国有,所以市长便行使自己的权力施以拯救之策。他指令另一家棉纱厂将畅销的棉纱降价售出,条件是购买廉价棉纱者必须同时把那些滞销的衣服也买回去。棉纱厂明显吃亏,但他们不能违抗上命。服装厂绝处逢生,居然想到要将一役之胜变为常胜久安,于是聘请市长和副市长为企业理事。 很显然,计划的体制赋予政府官员们无上的权力,这是他们的“第二职业”得以成功的最关键的环节。这也是官办公司格外多、官员们兼职于企业格外多的最主要的原因。 政府有时候也会意识到,绝对的权力与唯利是图的本能一旦结合起来,便会产生腐败。事实上,我们国家政府官员利用权力谋得私利,已经是最为严重的腐败现象。政府屡屡发动反对腐败的运动,这些运动均以宣传和整顿纪律为主,兼以法律的威慑。然而腐败之风日盛,腐败之行为也日益被人们视为正常。 举个例子,今天政府官员的收入当中,属于“第一职业”以外的部分已经非常庞大,有不少可以超过“第一职业”几倍甚至十几倍。每个人的收入究竟多少,就是他的上级和税务局也不会知晓。但是其中真正可以衡以法律的贪赃枉法者,毕竟为少数,大多数人则是学会了用一种更加机敏曲折的手段以权力谋私,即中国人所说的“灰色收入”,不黑不白,其合法与非法的界限,即令司法人员也难以区别。 这有1993年被揭露出来的一个事件为证。北京一个官员仗权贪赃,检察院最初查证其受贿多至数十万元,依刑律当判终身监禁甚至可以是死刑。但是后来有人提出异议,说此人的收入中,亦有可以列为劳务报酬以及回扣的部分,故不能视同犯罪行为,这样一来,所谓“受贿金额”便要减少大半,刑期亦只能在五年至八年之间。因为这种“不黑不白”的事实争论不清,此案拖延数月难决。 可见,“第二职业”以及由此而生的种种现象,追根寻源乃由制度所生。制度的问题不解决,仅仅是道德的说教甚至法律的约束,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摘自:凌志军著《沉浮》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