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治平:以“光棍湾”张家湾为样本的中国农村妇女生活调查
时间:2011-12-26 22:45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吴治平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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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知青下乡时,就住在张家湾。张家湾除一户外姓外,所有农户是张姓几个家族,可是张家湾家家都是地主出身。我感到很奇怪,怎么一条湾子都是地主?老队长告诉我:1946年,这个湾里流行天花,不到一个月内湾里一下死了20多人,到土改划成分时,是按土地多
当年我知青下乡时,就住在张家湾。张家湾除一户外姓外,所有农户是张姓几个家族,可是张家湾家家都是地主出身。我感到很奇怪,怎么一条湾子都是地主?老队长告诉我:1946年,这个湾里流行天花,不到一个月内湾里一下死了20多人,到土改划成分时,是按土地多少定成分,因人平土地多,所以这湾的人都定为地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年代里,农村地主出身的男子是很难娶到媳妇的,所以,这个湾的男子大都是光棍,当地人背地称张家湾是“光棍湾”。
时隔30年后,我重返张家湾,发现这个昔日“光棍湾”里有着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们的婚姻中竟包含了农村过去和现在的多种婚姻形态。
“逼婚”
张家大哥志金住在湾东头。我到村里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他。
志金告诉我说:1946年因为湾里流行天花,当时医疗条件不好,他家18天内就死了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后来奶奶又去世,到土改时,他还未出生,家中只有父母两人,按田地面积划成分,他家里被划成地主。不久,父亲又去世,是母亲守寡把他和妹妹带大的。
他的妹妹志兰是我当知青时的好朋友,在我离开村里时她就被母亲逼嫁出去了。
当年的志兰是村里公认的最抢眼、最能干的姑娘,无论什么衣服,只要穿在她身上,总是那么得体、漂亮,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一种农家姑娘独特的韵味,走到那里格外引人注目。这次见面,站在我面前的志兰,已是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一个老妇人了。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志兰见到我便拉着我的手哭起来了,我的眼圈也红了。
那天,我们吃罢午饭后,志兰就拉着我出去,说要带我到当年我们曾经一起劳动过的田地、山坡走走。我和志兰漫步在乡间的山坡上、田块上,山还是那道山,田还是那些田,但我们却变了,都青丝染白发了。
触景生情,志兰忍不住又掉眼泪了。一路上,她向我讲起了她和她哥哥的坎坷婚姻:
“起初我和本队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他长得英俊,人也能干,但他的大哥是会计,大嫂是记工员,二哥是教师,我也没想到像我这样地主出身的人,在当时爱上一个出身好的对象的后果,先是队干部劝说他的妈,要她的儿子不要和我处对象,说这是地主家用美女和糖衣炮弹来拉拢腐蚀贫下中农。接着,他的二哥又到我家门口给我递纸条,我一看纸条上面写着一段毛主席语录:‘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每一个人的行为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当时我就明白,一个地主家的女儿,想与贫下中农的子弟成婚,是比上天梯还难上加难了。为了不牵连他们家,我主动提出与他断绝关系,为此,我躲着哭了好多场。”
“后来在水利工地上我又认识了一个县城边的小伙子,他爱上了我,但当时他家父母已为他说了一个对象,他要和我好,必须先把那个对象推掉。这时,我们村的干部听说我与那个小伙子处上对象了,就向男方的村干部告状,说我这个地主的女儿本性没改,在这边玩对象没成功,就又到那边去戳散别人的对象。于是男方的村干部和男方的父母都对那个小伙子施压。我得知这些情况后,闷在屋里痛哭几场后,含泪与那个小伙子主动断绝了往来。”
“我的母亲认为我不能在家久留,于是就逼着我出嫁。但当时成分好的家庭不敢要地主的女儿,母亲就托人为我说了一个上中农成分的人家,他年龄比我大许多,还是个癞痢。起初我坚决不从,我对母亲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出嫁。’母亲说:‘你要不出嫁,我现在就死在你的跟前。’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屈服于母亲,为此,我眼泪都哭干了!出嫁的那一天,我没有要人送亲,就一辆板车拉着几床被子和两口木箱,流着眼泪悄悄地出嫁了。”
“我出嫁后,母亲为了让我哥哥有个传后人,四处打听,托人为哥哥找了一个瘸子媳妇,这个媳妇患有先天癫痫病。哥哥开始也是坚决不同意,但母亲同样以死相逼,哥哥迫于无奈,只好娶回这个残疾媳妇。农村土地承包后,村里歧视成分高的状况慢慢消失了,哥哥看到湾里其他男人一个个娶回的都是身体健全的媳妇,就他的媳妇是个残疾人,还经常犯癫痫病,心理仍然感到有些不平衡,所以平日里对瘸子媳妇也少不了有一些冷落,烦心的时候难免说上几句难听的刺耳的话。瘸子媳妇受到冷落,后来癫痫病发作去世了。哥哥后来独自抚养瘸子媳妇一儿一女,一直独身到现在。”
他的女儿出嫁了,儿子也娶了媳妇。亲家母当年也是“换亲”嫁过来的,品尝过“逼亲换亲”的痛苦,所以,亲家母很体谅志金,遇上农忙,亲家母亲家公还到女婿家帮忙犁田耙地。儿媳妇也是村里有名的孝顺媳妇,儿媳妇上月临产后,亲家母每天到女儿家来帮忙带孩子。
“换亲”
“换亲”实际上是“交换婚”。即双方父母各以其女交换为儿媳,或者男子各以他的姊妹交换为自己的妻室。有“两家对换”的换亲,也有“三家轮换”的换亲方式。换亲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政治因素,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里,出身不好的地富子女很难与贫下中农的子女联姻,为了延续他们的后代,很多父母为儿女选择了“换亲”这种形式,用牺牲女儿的婚姻自由来换取儿子的婚姻;再一类是家里过于贫穷,出不起聘礼,娶不起媳妇的,也会采取“换亲”的形式,以女儿为交换品,为儿子换回一个廉价的媳妇。
我在村里的时候,有一个好友叫志蓉。她早已被父母以换亲的方式许配给另一家地主成分的人家了。她的哥哥志银一直因成分不好娶不上媳妇,母亲就拿她为哥哥换亲,当时她家定的是三家轮换,志蓉死活不答应,只要提起换亲,她就哭闹,但是二哥先把人家换亲的姑娘已经娶进了门,志蓉不同意也不行,只好含泪出嫁。
志银把换亲的媳妇娶进门后,二嫂是田里什么活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吃,但人很厉害,把丈夫管的非常紧。我在湾里住了好几天,每次见面,志银只点下头笑着与我打个招呼就离开了。我几次邀他和张家几兄弟一起来聚一聚,每次大家都到场了,就是见不到他。张家几兄弟告诉我,志银的媳妇是不会要他出来的,这么多年来,他和媳妇从来不和湾里任何人来往,外面事一概不闻不问,一家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湾里女人告诉我,志银媳妇也有伤心事,她养有三个孩子,大姑娘出嫁了,老二是个儿子,因为智力有缺陷,到了结婚的年龄迟迟找不到对象,后来想尽办法给儿子娶了个耳聋媳妇,过门后不惜花钱给儿媳治耳疾,好不容易治好了儿媳的耳聋,但是儿媳却嫌婆婆嘴碎,再加上儿子有智障,儿媳后来还是离婚出走了。
尽管志银媳妇从不和湾里人来往,湾里人都承认她是最勤劳,最节俭,最吃得苦的女人。多年来,志银一家人自我封闭,鸡犬之声相闻,与湾里人老死不相往来,但他家田里活做得很好,家里收入也不错,楼房也盖起来了,一家人倒也生活得悠然自在。
志银和他媳妇的行为很使我费解: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多年不与湾里人往来呢?是因为当年“换亲”心灵受到创伤?还是怕别人讥笑他家的不幸?带着种种猜测,我很想采访志银媳妇,但直到我离开时,也没有与她见到面,湾里妇女告诉我,志银媳妇信了天主教,她每周都会到附近的教堂里去唱诗做礼拜。
在农村调查中我了解到:以前,农村的换亲往往是拿女儿来做交换对象,更多的是父母为了成全儿子,不顾女儿意愿,强行拉配,因此换亲也就换出了许多婚姻悲剧。
欣慰的是,如今在经济条件较好的农村,换亲这种婚姻形式已基本消失了,这无疑是一种进步。
“搭伴婚”
志铜和志铁,是同胞亲兄弟,两人同样是因为成分不好原因,一直娶不上媳妇。
直到后来唯成分论的禁忌取消后,哥哥志铜娶回一个女人,生下四个儿子。志铜在世时,是全村最有名的勤作苦扒的人,也是最吝啬、最会克扣自己的人。农忙时他在家种田,农闲时他就到镇粮管所扛包做苦力,常年拼命干活挣钱,后来因劳累过度患上了肝癌,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病倒后被家人送到医院,就连小舅子送给他的2000元医疗费,他也舍不得花,在医院没住几天就溜回家。他病死后,几兄弟从他家的房梁上、墙壁里找出四万多元的现金。
志铜去世后,他的女人便独自带着四个孩子生活。
志铁终生未娶,后来就将哥哥的大儿子过继过来。但村里人告诉我:他和嫂子只是没有领结婚证的夫妻,实际上他们是生活在一起的。
我特意来到他家。
志铁带着我参观他家新盖的两间两层新楼房,向我介绍说:这楼房是给过继过来的儿子娶媳妇盖的,盖这栋房子,他除请了几个砌匠外,所有的木匠活和油漆活都是他一个人亲手干的。他还会编竹器,他编的竹篮每年卖得都很好,农闲他就以编竹篮为主,这也是他们家收入的一大来源。
我问志铁:“你为啥终生未娶?”
他说:“当年政策开放时,我的年龄已大,错过了娶亲的最好年龄。后来,有人为我介绍过几个女的,但都高不成低不就,不是人家看不来我,就是我看不来人家。再后来,人家为我介绍了一个山西的18岁大姑娘,那姑娘主要是因为家里穷才被人介绍到这里来,她到我家生活了三个月,但弟弟弟媳都劝我说:这女娃太年轻,不会真心对你,将来把你的钱财拐走怎么办?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啊!我当时听得害怕,就让山西女娃走了。临走前,我还送了她几百元钱,把她送上火车,现在看来这个女娃对我还是真心的,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后悔,不该耳根软,听信了哥嫂的话。后来就再也没有遇到合适的,我也不想再找了,于是就把大侄子过继了过来。我现在已经盖起了新楼房,就等腊月间娶儿媳妇进门。”
我笑着直言不讳地问他:“你弟弟已去世,你弟媳孤身一人,你过继的又是她的亲儿子,湾里人都说你们俩人是很好的一对,你就不打算娶她吗?”
他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其实我总在帮她!”他带着我上二楼,指着房子里堆的粮食和屋梁上吊挂的一大排腊猪肉说:“你看,这粮食都是我帮她收割的,这猪肉也都是她的。”
我问他:“湾里有人说,你们实际上就生活在一起了,你干吗不拿个结婚证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呢?”
他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没有想这些,两人没拿结婚证,还是在互相帮助,这样也少了很多麻烦。我的这些财产还不都是留给那过继的儿子的。”
我劝他:“你们俩人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照顾,结婚对你们只有好处,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呀!”他笑着说:“以后我会考虑的。”
我了解到:在农村,丈夫或妻子去世后,活着的男女同居在一起,互相帮忙,互相照应,但又不拿结婚证,采取这种“搭伴”婚姻的不止志学这一家,而周围的村民对这种同住现象也都很宽容。
就此问题,我咨询了法院的一位女法官,这位女法官说:没有拿结婚证,实际上双方却生活在一起,“搭伴婚”实质上是一种事实婚姻。这种现象,在农村很多地方都存在,只要当事人双方相互受益,不给子女后代造成伤害,这种“搭伴”的婚姻形态应该予以理解和宽容,甚至也应该保护。不过,最好还是双方领取结婚证为好。
“露水婚”
村西头住着张家兄弟中年龄最小的志强。
当年我在村里时,志强是许氏兄弟中长得最漂亮最精明的一个小伙子。他家门前有棵大枣树,每到枣子成熟时,他母亲就把我们几个女知识青年邀到他家吃枣子。当时村里都传说,他家的夹墙内藏有银元,我们几个知青都好奇地向他母亲询问,他母亲总是笑而不答,更让我们对志强家产生一种神秘感。
志强告诉我:他母亲对我们几个女知青好的真正原因,是想给儿子排解一点孤寂。他那时正值青春发育的旺盛期,在当时那种政治环境里,张氏兄弟一个个都是光棍汉,如果不是你们几个女知青经常到我家来玩,他肯定会疯掉的。
然而就是志强这样英俊能干的小伙子,也说不上一个媳妇。后来志成一个远房表哥的妻子去世后留下一个小男孩,远房表哥再婚时,女方坚决不要前妻的儿子,这样,志强的母亲就把这个小男孩领回来过继给还没结婚的志成当养子。再后来,母亲托人为志成说了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女人当媳妇,志强万般痛苦,写信给自己的姨表妹,诉说自己不想从母命的苦恼,表妹看罢信后,哭了整整一晚上,回信说坚决支持他抗婚,表妹说:“我不愿意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嫁给你!”志强不愿意连累表妹,拒绝了她。表妹说:“不看到你娶上一个称心的媳妇我就不出嫁。”两人就这样守望了好几年,终于等到改革开放,村里对地富子女的歧视取消后,姨表妹就嫁给了志强。
志强很有经济头脑,除种田外,就做点米花糖等小生意。他家是湾里最先富裕起来的一户,在村里,他家最先盖楼房,最先买电视、最先打机井。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深圳打工,二儿子会厨艺,在县城一家宾馆当厨师每月收入也不错。村里人都很羡慕志强,可我在他家吃住几天,看到志强日子好像过的并不开心,问他有什么心事,他直摇头,什么也不说。
直到我离开村的前一天吃罢晚饭后,志强终于张口向我诉说了他的难言苦衷。
原来,他的两个儿子的婚姻都相继出了问题。他的大儿子长的英俊漂亮,几年前深圳一家大企业打工,报考上企业出口产品报关员,后来他把这个名额让给女朋友,这女孩非常能干,与她儿子结婚后生一孙子,儿媳妇的收入越来越高,但儿子后来与深圳一个大他几岁的有钱女人好上了,儿子非要与儿媳妇离婚。孩他妈知道此事后,对儿子的行为极为不满,在家绝食,说什么时候儿子不与儿媳妇和好就不吃饭。儿子赶回家央求母亲吃饭,孩他妈说:你不要劝我,我要亲耳听到儿媳妇说你们和好了我才吃饭。儿子只好赶回深圳,直到儿媳妇在电话那头打来电话说:“妈,你儿子与我和好了!”孩他妈才起床吃饭。可没过多久,儿子还是离婚了。那个有钱女人与儿子结婚后,给儿子50万元让他做生意,结果一半在澳门赌场输光了,另一半做生意也做亏了,现在两人又闹离婚了。
小儿子一年前也结婚了,因为他有手艺,收入还可以,就有不少的农村女孩追求他,那些女孩只为自己着想,一点也不为别人的家庭着想,儿子挡不住诱惑,就把钱全花在那些女孩身上了。前些日子,小两口子就闹着要离婚,我通过亲戚们不断做儿子的工作,我也坚决压着儿子,不许他胡来,两人才重归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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