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宛若时光里的百花园中昙花一现。如何在这短暂的瞬间绽放自己?这是每一个人都要在生命的过程中不断思考和实践的问题。对于芸芸众生而言,生命需要追求繁华与精彩;而对于刚出茅庐的文学爱好者来说,生命的本色就是寂寞的路。
文学是一种美学繁衍的载体,以文字的音符弹奏生命的乐章。美到了极点的旋律就不约而同与真、善的节拍一呼一应,融为一体。一旦登陆这种境界,生命的繁华与精彩便急流勇退,为生命简单的原色让路——这是生命高度凝炼的结晶,也是生命原汁原味天然本色彰显。如果用能够表达心境、伸手可触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寂寞的路。
因为身份雷同——庄稼汉,又都有爱好文学的癖性,同时在外面打工漂泊,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我和安洋认识了。我们虽然是老乡,聚少离多,都为自己的生计经年累月在外奔波。
有幸今年春节期间我和安洋邂逅。他明显的苍老了,头发已经被岁月染成大半白色,很灼目张扬在他的头上,黑黝黝的脸上攀满皱纹。他现在显得很沉静,没有了往昔见面就发表滔滔不绝的话语。他的神情有点恍惚,像风中飘移的白云。见了面,相互点点头,他伸出热情的手与我紧紧的握着——我明显感觉到那层像石头棱角的茧皮直刺我的手心。他半天才开口说话:“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吧!”我点点头。我问他,你这几年还写文章吗?他的眼角有凄楚的东西晃荡在我的视野。他只是哀叹,仿佛蓄积的无奈从口腔中弹出。他从我的掌心抽开他的手,有一种窘迫的姿势从他的掌心漾出。他敛紧眉梢,仿佛缄默般张开的唇。半天,他幽幽说:“写的很少了,不过,我还在坚持写!我最近写了一本书,我自费印刷的,叫《寂寞的路》。”“恭喜你!”我兴奋的应诺。他若有所思道:“在经济社会的前提下,我一边在工地上做小工挣钱养家糊口,还要用微薄的收入养活我的文字。《寂寞的路》一书是我生存状态的艰辛素描和我对文学艺术追求情感的心路历程。可以说,这本书纠缠着我的思想和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憧憬。我只是用文字的符号解构现实状态,这是我心境表达的一种冲突的形式。我对生命的感悟,都沉淀在文字里。文学最终要和世俗对抗的,文学在越来越物质化的当今,愈发显得苍白无力、狭隘的空间蜗居着一个孤独寂寞的灵魂。我就是要在名副其实的氛围里,用文字的符号记载我的道德水准。我深恶痛疾的是,那些所谓的文学家打着文学的幌子招摇撞骗,利用政治地位垄断了文学命脉和雄厚金钱作为后盾大肆炒作。”他说完,脸上荡漾辛酸的涟漪。
我前年在上海工地上见到安洋。那是个炎热夏天的中午。我看见明晃晃阳光下,工地上穿梭戴安全帽的工人。我费了老半天时间,才打听到他打工的楼层。只见一个很低矮的身影包围在如火的阳光下,他光着胳膊,像个弯弓,头前倾,手中握紧推车把,满车装载着水泥砂浆。他很吃力的迈动脚步,汗水像开闸的洪水淹没了他的整个身体。我猝然来到他的面前,他很愕然,一边用粗糙的手抹脸上滚动的汗水,一边不好意识的说:“你今天来,怎么不与我打声招呼,我请个假到车站去接你!”我微笑的说:“都是老朋友了,还客气啊!”他在前面拉着车子,我尾随在后。车子在铺满竹排的跳台上颠簸。他把水泥砂浆倒下,又开始拉着车子向升降机方向而去。“干这脏活又累,工资又低廉。你还有时间和精力创作吗?”我关切的问道。他讪笑道:“我只在空闲的时间继续创作。近年来,我的稿件刊发几率直线下降。我们这群文学爱好者的文字投寄出去都石沉大海。现在的编辑选稿都以自己的嫡亲故旧为目标,或名人大腕来哗众取宠。我们的稿件都被流放到被遗忘的角落里。杂志社毕竟面临经济浪潮的冲击,为自身发展拉动赞助什么的。名不经传人的文章没有了立锥之地,被强迫驱除市场,只能远观,不可亵玩也的哀叹罢了。不能一概而论,虽然杂志社多若牛毛,良莠不齐。但也有的杂志社只注重稿件质量,不看作者身份。广东东莞市的《南飞燕》杂志就是一例。这样的杂志是凤毛麟角,我希望全国多出这样贴近读者和作者心灵的杂志!”说着,脸上的汗水裹着滚动的凄楚。他把车子推到升降机的台上,然后开始了他忙碌的工作。他让我到他的工棚里等他下班。
我走在炙热的阳光下,感觉到脊背仿佛被烧红的皮鞭抽打般难受。我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他,他仿佛被热浪卷走了一般,一道很嶙峋的背影混迹与打工队伍人群中,像一部长篇小说里的一个冒号,那么渺小和孱弱。
安洋一开始对文学并不感兴趣。当时,他才二十来岁,年少气盛,对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看不惯。由于没有经历世故的打磨,他的锋棱锐利张扬。
他出身在皖西腹地的农村。他居住的二十年前的农村,由于村干部借助天高皇帝远的契机,作威作福,鱼肉乡里,巧取豪夺。在那时农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足为奇。本来就是穷山恶水的地方,农民锄禾日当午的几亩薄田也没有多大收入。经年累月沐风栉雨于田间地头,到了秋天,稻谷虽然沉甸甸的弯下了腰,但老农的皱纹与哀叹也蜿蜒若脚下的山路。村干部开始巧立名目,暴敛强征五发八门的各项税收。更有甚者,他们强行收入人头费(一家有几口人,按人口数目每人20元平摊收取,春秋两季各上缴一次)。村干部自己不自己动手收取“人头费”,而是雇佣村霸流氓进行各个村民组“大扫荡”,若有违抗者,那些村霸流氓决不心慈手软,轻者给违抗者一阵暴打,重者,违抗者就会丢个胳膊,少条大腿,不一而足。这样的收费名目繁多,举不胜举,像乡村满山遍野的野草,随处可见……
那天,村委会几名干部耀武扬威来到安洋的村民组。这几个家伙尸位素餐,到他的村民组敲诈顿酒饭而来。村民组长像骨头脱了钙,献媚的微笑迎接他们到来。安洋站在村口,目光像喷射的机关枪,仇视扫射那些人莫狗样的村干部。村干部们神气活现拖着臃肿的身体趋近他的眼前。他怒发冲冠蹿到村干部面前,一蹦三跳大声质问尊干部。村干部们睨视给他不屑一顾的目光,依旧谈笑风生走过。在村干部眼里,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冒失鬼。他在村干部嘲笑声中淹没,他感觉到自尊像放在磨眼里的豆子,被碾压的粉身碎骨,流出难以言状的汁液……那天夜里,他辗转难眠。他决定用文字的载体作为倾吐的工具,将这群腐败无能的村干部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丑态百出报道出来。可是,他仅有小学文化,又没有文字功底,要写出文字出来可想而知多么不易。他的脑海像闪电划破寂静的夜空,他决定从头做起,要锲而不舍的信念来支撑自己追求的高度。
农忙空闲,他俯身于书本里,将寂寞的时光流过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他的稿纸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不厌其烦。三个月下来,稿纸堆积起来足足有一尺来厚……
人的一生,往往取决于年少时的倏忽意念,这一念来无端、去无边,像风,随它自己的意思去吹拂,像水,随它自己的意思去流动。而在路漫漫其修远的人生旅途上,那旅人蓦然在风中听见一声呼唤,站在水边感到一丝吸引,顿时风吹水流像是对他低语,天地万物像是在等他答话。为此,他若有所悟,却又恍然若失,向着那不可见的呼唤者,他如梦初醒般举起脚步,从此,风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水的流转就成了他的流转,他一路上颠颠倒倒、寻寻觅觅,便成了他一生中形形色色、点点滴滴……
文字像浑厚的歌谣激励着他。二十年前,他写了第一本粗劣稿件,自己美其名曰《寂寞的路》,反应了当时他的心态和村委会干部腐朽无能的丑态,文字虽然稚嫩但观点明晰,一针见血剖析了当时他们村的干部丑态以及村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无助呐喊。他不但持之以恒坚持写下血泪斑斑的文字,还积极与上访代表同心协力完成上访任务。可是,在那种境况下,上访行动无疑自取其辱,上面根本都不正眼看待他们如火如荼提出的希望。一切都像夕阳着落黑漆漆的夜里。他的血液在沸腾,可一切的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不知道他何以顽强坚持写作,可能与他那段跌宕起伏的经历有关,和那段相依为命的寂寞时光有关,和那段苦苦挣扎无助的岁月有关……文字就像一个孤独人蹒跚行走在茫茫沙漠深处,眼前蓦然溅开一汪澄澈的水源,那份绿茵茵的脉动满视野奔跑,激起了连泪水都不足以表达的思潮。多少人也在茫茫无际的沙漠寻找自己丢失的足迹,寻找自己真正的灵魂。我常想,即使你铿锵的脚步测量茫茫沙漠,前方是扑朔迷离的未知,你一定也是幸福的,你能在一粒沙子里观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堂,他能在孤独寂寞的时空里找到安身立命的路途,他能在沙子的磨砺声中体会到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最高境界。既令不然,大自然恶劣的环境一定能锻造出他钢铁般的精神,变化其气质,使他远离红尘的干扰,让漫天的沙土与他的脚步声相亲相爱……
他是有幸的,生长在过渡年代里,他可以看着两个社会与两个时代相互交汇的混血儿的感喟。
2000年,农村取消了农业税。农村今非昔比,村名名目繁多的税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蓦然荡然无存。村民种地不但不用上缴财物,政府还发放名目繁多的各项补贴款。养猪户可以放开手脚大搞科学院养猪了,取缔了农业特产税,农户不再缩头缩脑,胆战心惊了。到村里来的干部不是收取所谓的“猪头税”人员,多数都是畜牧局指导人员深入农户,指导科学养猪的新方法和猪病预防新知识的。村干部像个隐形飞机行走在村头。他们偶尔也道貌岸然在喇叭里和颜悦色的播送一下通知什么的。村民不再忙乎上访的事情了,各个都忙碌在自己的事情中,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农户住所成了城镇雏形,高楼拔地而起,家用电器也像燕子一样,轻盈的落到农户家中筑巢。工厂像雨后的春笋争先恐后冒了出来,农村变化一日千里,日新月异……
安洋像一朵花,一直绽放在阴森的暗处,没有沐浴阳光的温暖。他的幸运是直接的,就像掀开2000年的日历那样,“嚓!”的一声,阳光就浸满整个乡村,金黄色的光亮镀上每一个村民期盼的眼神上——惊喜、感激……其实,太阳光一直都存在宇宙中,这里的太阳只是象征的隐喻,一种躲在阳光背面看不见的事物,这些事物都用整套的道具粉墨登场,比如野蛮,腐败,肮脏……多如牛毛,举不胜举。因为有阳光这个“有形”之物掩护,这些事物像传染源一样潜伏在阳光的背面,大肆繁殖。乡村成了溃烂的病灶,村民成了腐烂的组织器官,而村干部就是假冒过期的消炎药品……只有2000年的阳光是真实的照耀,穿过层层阴霾,乡村的病灶一举根治……他只有将万言酝酿成赞美的醇香,醉倒自己,醉倒喜逐颜开的乡村……他只有那声祝福悠扬自己嘹亮的咽喉:阳光普照下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送上他的颂歌,村民的颂歌……
我胡乱的想着,安洋汗涔涔下班回来了。他把我带到食堂就餐。
吃过饭,安洋请了假,与我天南海北聊起了文学。临走的时候,他赠送给我一本他写的书《寂寞的路》。安洋说,这本书是二十年前乡村现实版的再现,我从新修改写成的。
我走在路上,怀里揣着安洋送的书,我明显听到安洋寂寞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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