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并不知道他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他在做一件补天的事。所有的现实性都没有难倒他,他在《秦腔》处理过一回,而在《古炉》里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写得那么自由随心所欲。现在这样的现实他处理起来驾轻就熟,水到渠成。他的笔只要落地就成形。但是他不愿象《秦腔》《古炉》那样,他要怎么样?西汉文字可能是一个方面,根本还在于带灯这个女子。这是一个在漫长的中国当代文学自我开创中要续上香火的人物,对于他,对于当代文学未竟的事业来说都是如此。他写了那么多的女子,都那么性感诱人,那么活脱脱水灵灵,但她们活在文化想象中,或者活在欲望的白日梦中。但这回这个小女子却要在现实的泥地上立起来,多少人没有完成,那么大的梦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新人形象——政治浪漫派在美学上的投射,一项未竟的伟业,他想接过来。不是把政治观念性任意赋予对象,而是有现实依据的理想化表现。但理想化表现依据的现实太庞大,四处弥漫,杂乱而岌岌可危,它不是支撑理想化的大地,毋宁说是颠覆理想化的不稳定力量。带灯这个理想化的人物,她介入到那无边的现实中去,她带着光亮,她是美丽、善良且仁慈的。 这使这篇小说其实有二套体系:一套是属于现实性的当今中国乡村的艰难困境;另一套是理想性的,那是寄寓了贾平凹对乡村政治的期待,也企图复活五六十年代关于社会主义新人的文学想象。这就是政治浪漫派的想象与现实主义的历史实在性的调和,然而,这项调和的尝试还是让位给了现实主义的实在性,现实性击垮了理想性,带灯没有从现实向理想升华,在现实中她是一个失败者。 从现实的经验看,贾平凹肯定也意识到带灯这样的基层干部其实很少。小说中的镇长书记都并不坏,都是正常的干部,他们也在辛苦工作,但可以看到他们都在忙着对付上级的任务,都在创造个人的政绩,主要的愿望是往县上调。小说对这些镇长书记着墨不多,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小说只能集中笔力表现主要人物带灯。带灯被突出出来,几乎成为唯一的理想化人物。这也让我们疑心,单靠带灯这样的理想化的人物介入现实有何作用呢?她的所有所作为,她的所有无私的优秀品质,都无法在政治理想性上升华为普遍经验,无法建构起普遍的政治伦理。我们今天的理想性的政治伦理的重建依据来自何处?带灯只是一个人,带着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影子一样的竹子,就象唐·吉诃德带着桑丘一样,带灯难道就是一个当今的女堂·吉诃德吗?在竹子看来,“带灯如佛一样”,充其量只能完成自我救赎。贾平凹伏在书桌上“痛哭”什么?或许秘密就在这里。 贾平凹无疑怀着热情,怀着他的理想,试图写出带灯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基层干部的新形象,给她的身上注入优秀品质。但这种品质已经不再是阶级斗争实践成长起来的品质,不再具有阶级属性。失去了这样的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幽灵学的)支撑,带灯的理想性来自何处呢?是人性本善的古训?还是党的教育培养的结果?带灯不断地给元天亮写信,元天亮作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文中他几乎没有给带灯这个基层干部回过一次以上的信。对于带灯来说,一个高级干部,能允许她不断地给他发短信就已经是十分宽容厚道的表现。或许那个手机就不在元天亮手上,在他秘书手上,或许根本上就是错号,带灯没有获得来自“那方面”的支持是事实。直到小说的后半部分,带灯给元天亮写信说,她这才知道“农民是那么的庞杂混乱肆虐无信,只有现实的生存和后代依靠这两方面对他们有制约作用。”多少年过去了,毛泽东说的“重要的是教育农民”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实践中并未完成,甚至没有一点成效。带灯还能企盼什么样的思想引领?她只好向元天亮谈到“修炼”。“我从小被庇护,长大后又有了镇政府干部的外衣,我到底是没有真正走进佛界的熔炉染缸,没有完成心的转化,蛹没有成蝶,籽没有成树。”[10]带灯抵达善的境界依靠的是抵达佛界的境界,一个关于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谱系,结果只是“外衣”,这方面的思想资源没有充分的动力,元天亮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没有给她任何有用的教诲。元天亮是一个象征:“镇街上有三块宣传栏,邮局对面的那块永远挂着你的大幅照片。你是名片和招牌,你是每天都要升起的太阳……”。带灯很明白:“你是我的白日梦”。今天要成为一个好的基层干部,依靠什么?只有自己的修炼,抵达佛界。贾平凹的解决方案当然很无力,也很无奈,无力与无奈本身表明浪漫派残余的幽灵学已然无法完成美学的投射。 小说的结局,带灯这个人物,没有在现实的斗争中成长,没有与历史实践一起发展出面向未来的本质规律,总之没有与漫长的历史谱系接轨,也没有修复和重建那样的历史。她如佛一样,她只是成为贾平凹谱系里的又一个人物,一个超凡脱俗的“如佛一样”的人物。 贾平凹的所有努力,如此有现实依据的努力,也就是说,只是在现实基础上做了一点理想化的努力,最终都无法实现其理想性。贾平凹骨子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没有让理想完全超越现实,不管是浪漫派还是幽灵学,都要回到现实中;他让带灯离去,她本是萤火虫,就还是萤火虫,飞向远方的天空,或者去梦游,神不知,鬼不觉。再或者如佛一样,立在萤火虫之中。这未竟的理想,对于贾平凹虽然是一个现实的选择,但也是一个终究无奈的选择。与其说贾平凹怀着久远的社会主义理念,不如说他的思想其实是儒道释三位一体。他的儒的一面使他总是怀着与当代政治浪漫派相近的济世情怀;这种情怀也经常表现为现代性的激烈的批判性立场,如《秦腔》与《古炉》,后者结果是求助于“道”来解决问题。《带灯》则放弃了道,从儒转向了佛,只是似儒非儒,他的儒中混合着重建当代政治伦理的渴望。 当然,从文学更为朴素的意义来看,贾平凹或许真的把带灯当作一个现实的人物,那个乡镇女干部就领着他走了那么多的村庄,不断地给他发很长的短信,但他还是想要有一个“文字的带灯”,这就不小心触碰到中国文学的一个未竟的脉络了。她是理想化的,但又是幽灵化的,贾平凹看着她,在那山坡上,“她跑到一草窝里踡身而卧就睡着了,我远远地看着她,她那衫子上的花的图案里花全活了,从身子上长上来在风中摇成鲜艳……。”她真的活过来了吗?他到底是怀着爱和悲悯看着她,还是怀着那个宏大历史谱系的崇敬和理想看着她?贾平凹显然有所疑虑,摇摆不定,而且更有可能是前者逐渐占据了叙事的主导地位,他还是让带灯回到他的谱系中,带灯还是他的人。他只好“且自簮花,坐赏镜中人”,这也就是“如佛一样”了。 2013,2,15. -------------------------------------------------------------------------------- [2]贾平凹《带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第39页。 [3]以上这一段的情节参见《带灯》第156页。 [4]《带灯》第357-358页。 [5]卡尔·施米特《政治的浪漫派》,冯克利、刘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页。施米特此一观点,主要是受到塞利埃尔(ErnestSeillière)《帝国主义哲学》等著作的影响。 [6]施米特写道:“这种特殊的机缘论态度,在其他东西——大概是国家或人民,甚至某个个人主体——取代了上帝作为终极权威和决定性因素的位置时,依然能够存在。这种可能性的最新表现就是浪漫派。”参见《政治的浪漫派》,第15页。 [7]有关论述参考[美]约翰·麦考米克(JohnP.Mcconmick)《施米特对自由主义的批判》,徐志跃译,华夏出版社,2005第59页。 [8]《带灯》第352页。 [9]《带灯》第361页。 [10]《带灯》第264页。另外可参见“昆虫才是最凶残的”这一节,竹子看昆虫之间恶斗残杀吃惊不已,那其实是象征是底层民众的生存环境的残酷。这不再是阶级斗争,而是生存的动物本能的残杀,尤其是同属等级的动物(阶级)内部的残杀。 本文发表于《当代 评论》,201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