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读苏东坡,想起瞿秋白
时间:2012-03-02 17:10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耿立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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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凭着自己的热情跨入政治,却成为了尴尬,本性抹杀了,隐匿了,但我们难免质疑,难道理想的政治意识形态非得以个人丰富性的消失才算完美吗?但政治这架机器吞噬了多少自己的孩子和忠诚的卫士?而如果知识分子掩盖起自己的这些趣味,把自己扭曲的心灵变成一
在恐惧来临的时候,你可以到自然去消散,可以沽酒,可以唤去朋友抵掌而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静待命运的巨掌。经历过风霜的人,总会是沿着既定的轨迹,走,或快,或慢,即使巨石崩于目前,风云卷舒眉睫,也还坦然。我总想起东坡因“乌台诗狱”下在大狱而鼾声如雷,还如独秀先生,被国民政府由上海押解南京,在火车的巨轮的铿锵里,与东坡仿佛,酣睡如故;“中国的豆腐真好吃”,在罗汉岭前,秋白席地而卧,面对森森枪口,自如潇洒。就在此前几分钟,他还在狱中联句,当行刑的命令已下,秋白掷笔,从容而起,总记得他留在纸上的绝笔,墨色氤氲,文字无一丝慌乱与不安: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
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
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
想起这样的文字,真是哀痛,这是我所喜欢的文字,把他和《多余的话》一般珍重,在我的心底。那是乡间生活的时候,我还是一个高中的学生,在一个老师的家里,看到一本刊物。那刊物的插页,有一幅油画,是白白的瘦弱的秋白坐在一张床上,看过就再也没能抹去。那种典雅忧郁的气质,一直沉在我的骨髓,这是一个不要来生的灵魂。在狱中,他撕碎的是那么多,这个鲁迅夫子以“同怀视之”的灵魂。他说出自己从事政治犹如以犬耕田,无奈,力不从心,在自己不感兴趣的政治上枉费了一生的心力,自己原本是文弱书生,“虚负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声名十多年”,但这是不确的,但我看到了这里面的真实与坦诚。(乡间的偏僻与知识的狭窄,那时的一叶残破的纸,只要上面有字,总会勾起阅读的欲望。第一次接触秋白是小学的放学后的黄昏,找到一个草纸印的多年前的《文学》课本,那上面写到了秋白,说到它在一年的所谓的国庆,在祠堂上,挂出“国丧”的字样。)秋白由于父亲的懦弱而遭家族的欺凌,住到义庄,而在母亲被贫穷所逼吞食火柴头自杀后,亲友不闻不问,不肯施以援手,这在秋白的心理投下怎样的阴影?此事和鲁迅幼小的遭遇是相通的,两人最后订交的基础兴许就在此处。秋白为实现自己的价值、改变现实而走向政治的内因,在这也可看出一点端倪,虽然他投身政治寻求解民倒悬良方,却变成自己吞食自己开出的药方的苦水。
我知道,所谓的联句,是瞿秋白人生最后一个梦境,也是他的绝笔。在此之前,三十六师参谋长奉命把蒋介石的处决密令暗示给他,期望他能在最后时刻幡然醒转——蒋先生的成功和失误恰在此处,对鸡鸣狗盗或阿猫阿狗的宵小之徒,金钱、女人和砍头,使他们可以转向,而对于独秀和秋白这样的杰出之士呢?当有人拿三百大洋收买陈独秀时,独秀哈哈大笑,他抚一下头颅,说:“陈独秀岂是三百大洋能收买的了的?”死不是可怕的,睡眠乃小休憩,死去乃大休憩,对勘破生死的秋白来说,这不是可怕的——秋白同往日一样,沉静,安详,还是那样地儒雅,谦谦如常。
6月18日天色甫明,秋白早早起床,自己换上了洗净的黑短褂、白中裤、黑袜、黑布鞋。梳洗后,静静地坐在桌前,点上烟,喝着茶,翻阅着唐诗,吟读、思索,写下他的这个梦境……
整8时,三十六师特务连长走进囚室,出示了蒋介石的“枪决令”。瞿秋白没有停笔,接着把诗写完,并附跋语,末署“秋白绝笔”四字。
他被押到长汀中山公园凉亭前拍照。这是秋白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幅遗照,上身着黑色中式对襟衫,下身穿白布抵膝短裤,黑线袜,黑布鞋,负手而立,神情自若,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时的秋白胖了,面容白皙,嘴角含笑……
瞿秋白行至八角亭前,见亭中放着酒菜四碟,白酒一瓶。他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酒喝到一半,他说:“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
一位临场记者当日的报导写道:瞿秋白来到公园,“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
餐毕,出中山公园。瞿秋白在刀兵环护下,缓步趋向刑场。刑场在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下蛇王宫养济院右侧的一片草坪,距中山公园两华里多。就如最后的一次散步,这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足迹。两华里,最后的两华里,他走着……
瞿秋白手挟香烟,顾盼自如,缓缓而行。沿途用俄语唱着他自己曾经为之翻译成汉语的《国际歌》。到了罗汉岭下,他自己找了块空地,面北盘足坐下,回头看了看行刑者说:“此地甚好。”接着饮弹洒血,年仅三十六岁。
下午,瞿秋白遗骸葬于罗汉岭盘龙岗。
秋白是性情中人,他一直努力改造自己身上与政治抵牾的东西,但他身上的文人气总还时时地流露,在上海大学做教授时,他教王剑虹、丁玲唱昆曲《牡丹亭》,教她们吹箫和绣花:秋白把花鸟绘在绸布上,再题上诗词,由她们动手绣。秋白有一部留声机,喜听小调和京剧名角的唱片,有些唱段还能跟着唱;有时听唱片不过瘾,就去剧院,但每次去都是很修饰一番,要用大衣领遮住脸,礼帽盖住眉,戴着墨镜混迹在人群里,以防被人认出。秋白是痛苦的,原为将自己融入时代便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内在依据,谁知“十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着大学教授,扮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虽然,这对于我很苦,得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地念着:‘回家去吧,回家去吧’,这的确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时候,大致总还扮得不差,像煞有介事的”。
文人凭着自己的热情跨入政治,却成为了尴尬,本性抹杀了,隐匿了,但我们难免质疑,难道理想的政治意识形态非得以个人丰富性的消失才算完美吗?但政治这架机器吞噬了多少自己的孩子和忠诚的卫士?而如果知识分子掩盖起自己的这些趣味,把自己扭曲的心灵变成一种对理想的奉献,那结果又会如何?那时,一种对知识分子的偏执和仇视也许成为一种高扬的理想主义,从希特勒的艺术趣味和他执掌政权后的焚书和对知识的迫害,及文革的那些硝烟,你也许会回味一些!
断断续续地写下这样的语句,我正在喧嚣的办公室,友人问我读什么?
我说在读“东坡”,在课徒的罅隙间,我读东坡在长江的边上,筑建“雪堂”,或乘月色,泛舟,小舟从流飘荡,不辨朝昏,不记东西,随心而已,眠则卧,饥则食!不敢说为冥作光,为旱作润,但想在这价值颠倒之时,做一个随心随性的自由而守成的人,这样还好。
读东坡,在炎夏来临之时!而忽然走笔写了秋白的这么多的文字,知我罪我,唯有谁欤?好像又回到故乡的黄昏,没有书读的日子,我在草纸印刷的《文学》课本上读到了秋白!
非典时期写于菏泽
(《山东文学》2004年9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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