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请告诉我,如果人生如戏,我们究竟应该选择哪一种悲剧?合上书卷,我分不清这是夏榆的光阴挽歌,还是另一个夏榆投身黑色烈焰后用热的泪蘸写的墓志铭。恍惚中,我只看见一个又一个蜷缩在黑暗肺部的孤儿,忠贞地呼吸着数百米深处吹来的寒冷和绝望,却又极端地饥渴着光明。但日升日落,花开花落,流年又流,在他们身边,或生前,或生后,奏响的分明是一曲接一曲节奏欢快的,将道德麻醉、理想葬送之后挥金如土的欲望之歌、死亡之歌。 亲爱的,这样的悲剧让我心痛。 歌唱者伴随矿工杂乱无章的敲击起舞,旁若无人,有节奏地猜测着你耳朵的快乐和灵魂的战栗,他用皮包骨头的身体发出肥肉般丰腴的笑声,并迅速地向每一个人靠近。一场突如其来的哭泣,一种理所当然的慈悲,我心沉重。站在黑暗的立场,所谓生命唯有一个责任、一个意义、一个目的。信仰告诉我们,佛陀的寂灭是快乐的救赎,但黑暗中每个人的离去,仅仅只是离去本身,如同黑暗只是黑暗的本身,而非哲学家的隐喻或者小说家的譬喻那样。亲爱的,我的心真的沉重如铅。 那时的夏榆似乎笃信于一个不难获得的道理,在这个道理的指引下,黑暗不是封锁,也并非神秘的咒语或严肃的法令,它只是一种剥离感官的工具,一把锋利的精神手术刀,一个冷血刽子手的武器。它的沉默与怒吼都是自然或抗拒自然的状态,当你收拾起恐惧和感情,会发现虽然身在其中,虽然它牢不可破,但你并非生成了它的细胞,或者血液,更遑论沦为它的牲献?改变的办法可以有很多,比如,他用这样一段话进行了记录: 出走,意味着离开的能力。那些横陈在你生存之地的腐败、不义、暴力不能再覆盖你,那些悬置在你头顶的奴役、强权、独裁的力量开始对你无能为力。你不仅可以逃离,而且还能够拒绝和反抗……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我突然深悟革命的意义,坐在列车上出走的时候我们就像为自己的命运揭竿而起的起义军。 事实却令人沮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鄂木斯克给兄长的信中写道:我在这种孤独的和与世隔绝的状态中,曾经有过好几次真正的绝望。北漂的孤独和与世隔绝是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体会的,那是千万人构成的空无和强烈喧嚣背后的死寂。虽然曾经拿灯下黑的痛苦无助,那翻来覆去深仇大恨被抛弃在铁轨蜿蜒的远方,但前程泛起的白色光芒带着真相和海市蜃楼扑面而来。我看到那些漫无目标的政治武装和经历太少的平凡人生,头颅行走在拂晓的光辉,身躯依然深陷黑暗的泥沼。每个粗犷的下午六点,他总会敏感地系上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抵御寒冷。只是,那来自童年、来自批判斗争岁月的记忆根深蒂固,有些寒冷无以抵御,有些态度无以改变,有些黑暗无以逃避。夏榆,有时我觉得你真的比孤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要孤独。 《失踪的生活》是夏榆作品完全成熟的标志,也是他彻底认清黑暗面目后无力的匮乏。从抗拒到逃离、到平静地诉说,这个过程的起点是每个矿工的死都只是一个人的死,终点却是周洁的死,乃千千万万人的死。绝望在反复,疲倦也在反复。每个角落都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每个字都准备在为下一个字牺牲。这是一种智慧高傲的态度,是打开更广阔和更深刻的唯一途径。 一位思者说:黑暗不可能在自身之内获得照耀,但黑暗之外的世界对黑暗却无能为力。夏榆却相信,只要我们义无反顾地置身黑暗之中,声嘶力竭地发出击碎黑暗的怒吼,即使黑暗依旧,但光明却不会依旧离他们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