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罗先生是文艺界的一道奇观。他最近一次在央视出镜是在2012 年12 月下旬,九十六周岁生日时的即兴演唱,满宫满调,宝刀不老。他在网上备受瞩目的博客“宋宝罗艺术之窗”,以皓髯长须、慈颜善目为标识,迄今还在不停地更新。人们都知道:宋宝罗曾为不同时代的领袖所垂青,于是有人要问:为什么比起一些著名艺术家来,他的社会影响并不怎么大呢?确实,自20 世纪50 年代中期以来,宋宝罗长年被舞台边缘化了。这件事恰恰可以作为一个典例,折射出中国文化的一些现象。 20 世纪50 年代初,新成立的中国京剧院邀请宋宝罗加盟,可是宋宝罗不愿参加国营剧团,企图继续像以前那样带着民营的戏班,自由自在地跑码头。谁知好景不长,政务院出了一个禁戏的政策,以当时的意识形态标准,不许“有害”剧目上演。执行过程中“宁滥毋缺”,明禁八十一出,实际被禁者数不胜数,后来发展到只能演《九件衣》《 王贵与李香香》 《 白毛女》等少数几个戏了。宋宝罗对我说:“我会戏可以说是最多的,然而那时居然也到无戏可演的地步了。”私人戏班规模小,论编排适应新戏的能力,同北京的国营大型院团不可同日而语,遑论社会影响?1957 年他被召回注册地上海参加“反右运动”。文化局把名演员聚合在一起开“学习会”,隔三岔五宣布某某是右派分子。京剧界先揪出了黄桂秋,而陈正薇才出科几年,也被打成右派,真是风声鹤唳。恰好此时杭州剧团来约他加盟,他为了尽快躲开这个“学习会”,不惜工资打折,便把注册地转移到杭州。孰料这样一来,从此安营扎寨了。宋宝罗叹息,上海是京剧大码头,当时如果不是因“反右运动”而离开,自己的社会影响不至于像后来这样。虽然逃过了“反右运动”,但文化体制还是在计划经济笼罩下,宋宝罗纵有浑身解数,还是难以施展。1958 年以后,政府出政策不提倡剧团流动,以防“瞎演戏”,民营剧团陆续割“资本主义尾巴”,他所在的剧团从此吃“皇粮”了。有一年该剧团只演了一次日场戏,可是演职员每月工资照发。在大锅饭、铁饭碗的机制下干好干坏一个样,有志者只好受委屈了。 改革开放以后,宋宝罗一度有了上台的机会,却由于体制还是老样子,因此仍然不顺利。80 年代初赴沪巡演,借的是宁波的班底。后来好容易向本团争取到一次演出机会,却只能拨给他六个演员,因此只好小规模地演一出《乌龙院》。吃“皇粮”的剧团往往既不尊重艺术规律,又不尊重市场规律,凡事先考虑如何应付上级领导,再考虑剧团内部各方面平衡,久而久之则造成“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局面。 或许有人会问:不是宋宝罗还上央视了吗,怎说不被重视?确实电视镜头曾多次光顾宋宝罗,然而这都是他九十岁以后的事情。 如果不是面部疾病不得不蓄须,能够以皓髯飘飘的形象一边唱戏一边绘画,他恐怕未必会有多少上镜的机会。如今,收视率是电视台的生命线,在这种机制之下,老演员被过早遗忘是必然的后果。尽管宋宝罗也上过“名段欣赏”栏目,然而他和各家电视台的合作,主要还是凭他边画边唱的特色。换言之,宋宝罗“老来红”同他身上所具备的猎奇性有很大关系;难怪现在一提起宋宝罗,多数人的反应是“画大公鸡的”,而对他的皮黄艺术本身的造诣知之甚少。 遍览当今文艺界,宋宝罗只是冰山一角,过早被边缘化的老辈名家大有人在。有感于斯,我把宋宝罗历年的演唱精华选编为CD出版物,在《宋宝罗唱腔选》即将完成之时,宋宝罗先生以九十七岁高龄给编者题写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八个大字。自云:年轻时曾立志要创造流派,坐头把交椅,惜乎50 年代以后京剧就走下坡路了,“时不利兮骓不逝”。按照他老人家的标准,京剧现在面临艺术危机和人才危机,前景堪忧,因此他又挥毫题写了“想想怎么活下去”七个大字。50 年代照搬前苏联文化体制模式,虽经文化体制改革,迄今仍有尾大不掉的现象,因此宝罗先生题写的这七个字,掷地有声,警钟长鸣,值得我们深长思之。 把宋宝罗先生一生的事迹和经验整理总结出来非常有必要,因此今天刘连伦、王军为宋宝罗先生编著传记,我举双手拥护。刘连伦先生告知,此番他们还做了大量的考证和鉴别工作,力拂去历史前尘,留下信史。我认为此事功德无量。当年我编《宋宝罗唱腔选》时有这样体会:宋先生各时代留下来的音像资料(包括出版物)很庞杂,瑕瑜互见,如果听任一些状态或配合不佳、抑或录音质量低下之作流传,会误导后人对宋宝罗艺术的认识,因此需要负责任地编一套去粗取精的优选版出来,以正视听。如今刘、王二君面对关于宋宝罗先生的许多记载,也会存在类似情况。以前小报的哗众取宠自不待言,就是后来的出版物,也可能存在记忆、口述、记录、整理不准确或失当之处。有些内容虽涉及有关史迹,但属于孤证,只能聊备一格,因此也须指明,留待今后论证。此番二位作者以如此负责任的态度进行这本书的编著,深孚众望。 马年伊始,我借“马到成功”的吉言,衷心祝贺《粉墨丹青一老翁—当代奇人宋宝罗》付梓。祝愿尊敬的宋宝罗先生健康长寿,吉人天相。 是为序。 翁思再 于2014 年元宵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