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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思、血性与担当——长篇小说《一座营盘》后记

时间:2015-05-15 15:43 来源: 作者:陶纯 点击: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什么叫“知天命”,我的理解是,人到了这个年纪,应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到底能干点什么,命中注定该干点什么。 一晃,自己已经越过五十岁了。而先前,曾经觉得离五十岁那么遥远。时光最易催人老,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征服的,最无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什么叫“知天命”,我的理解是,人到了这个年纪,应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到底能干点什么,命中注定该干点什么。

一晃,自己已经越过五十岁了。而先前,曾经觉得离五十岁那么遥远。时光最易催人老,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征服的,最无情的,就是时光,就是岁月。

五十年,主要干了三件事:上学、当兵、写作。故乡在鲁西平原上,离黄河很近,离贫穷更近,父母都是农民,没文化,处于社会最底层,靠出力流汗拉扯几个孩子,日子艰难的很,上学可是一件顶顶奢侈的事。祖父认为读书无用,白糟蹋钱,上学的孩子“坑爹”,反对上学,希望我早点退学,下地挣工分。母亲坚决不干,说不让儿子上学,不但“坑儿”,到头来更是“坑爹”。正是在母亲顽强坚持下,我读完初中读高中,然后于一九八O年参加高考,竟然考上了军校,成为改革开放之后,也许是解放之后,村里头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命运就这样被改变。

从我十六岁上军校算起,至今已当兵三十五载,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兵了。当兵,没做出军人该做的成绩,没吃过多少苦,没有建功立业,只在基层部队晃荡几年,就到机关写公文材料,不久又开始写小说,一九九三年,二十九岁成为军队专业 。当兵的岁月,其实有一大半与写作为伴。

现在回头总结,自己爱上文学创作,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迈入青春门坎之后,无聊之际,读了王蒙、刘心武、张贤亮、李国文、丛维熙、蒋子龙、鲁彦周、张一弓,以及军队 徐怀中、李存葆等人的小说,有极大关系。这些 当时最大的一个特点是(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中国好 都是如此),他们站在时代的潮头上写作,勇于揭示民族的苦难,反映人民和社会的疾苦,点燃被压抑的人性的光辉,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现实,他们让文学走在了时代前列,引领了风骚,开创了新时期文学的空前繁荣。换言之,那个时候我读到的中国小说,强烈的政治色彩与充沛的文学激情相融汇, 敢说真话,尖锐大胆,禁区一个个被突破,读来令人痛快淋漓,看了解气,大呼过瘾。

于是,你就很难舍弃它。

就这样爱上了文学。

好景不常在。十几年之后,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前后,文学之树已呈现出凋敝之态,以至后来,愈发不堪。文学的衰落,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多元文化的爆发和大众娱乐的狂飙突起,挤占了文学空间,读书人越来越少,文学后备力量流失严重。

本身有没有责任?

我认为,责任不小。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不少 写作越来越小众化,不关心现实,远离时代,缺乏担当,热衷于描写杯水车薪,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笔下不痛不痒,自说自话,顾影自怜。本来社会上有两种人最需要为民族担当,一种是有良心的政治家,一种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文学家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结果,文学家部分缺席,不去关心国家命运、民族未来,很少出现振聋发聩的作品。其结果就是,你不关心时代,时代就会抛弃你;你不关心大众,大众就会抛弃你;你不关心生活,生活就会抛弃你。就这么简单。

当了十年专业 之后,我感觉文学创作已像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肉。作为军旅 ,不能去抒写基层官兵的精神苦闷,反而要重复以前的作品,不停地去写他们所谓的奉献精神、虚假的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我看不到创作希望。二OO三年前后,我暂时放弃了小说创作,开始写剧本。有人认为,写剧本是为了钱,我不否认当然有这个原因在里面,而且很重要,毕竟当今是个金钱时代,没有钱是没有活路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希望自己的作品知道的人多一些,辛辛苦苦写一部小说,卖一万册都困难,压根没有几个人读,你还有心情写吗?写一部电视剧,哪怕再差,只要能在卫视播出,就会有成千万人观看,骂也好,夸也好,作为编剧,总能满足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对吧?这也是一些 转行写剧本的原因之一。

在影视圈里折腾了十年有余,个中滋味,酸辣自知。原以为写剧本比写小说容易,一头扎进去,才发现,哪条道都不好走。与文学相比,影视创作的禁区更令人无奈,“文革”不能正面写,还有什么“三年困难时期”、西路军、红军时期的“肃反”、对越自卫反击战,一九六二年的中印战争、甚至抗美援朝、公安涉案、反腐、乃至小三插足上位,都不好正面涉及。另外,影视圈本身就是个名利场,唯利是图、利欲熏心者多如牛毛,一个单纯的、脸皮薄的 ,在那里面混,终归是要吃亏的。终于,在参与写作了八个剧本之后,我开始怀念文学创作。文学这块,基本是没有什么禁区的,只要是遵守法律,只要是为了国家好,你想怎么写、写什么都行,也没有那么多的审查,而审查,最要命。文学创作,多自由啊!当一个 ,多幸福啊。我这才发现,写小说为了灵魂,写剧本为了肉体;写小说是享受,写剧本是煎熬;写小说是形而上,写剧本是形而下;写小说是挤牛奶,写剧本是老牛下地拉犁——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瞎感受,肯定不那么准确。

回头写小说,不能再写过去那种不疼不痒不咸不淡的东西了。虚假和苍白无力,或许一直是军事文学的通病,这也算是军事文学更加不景气的一个重要原因吧。促使我下决心写《一座营盘》,有一个重要的契机——十八大以后,风向变了,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反腐,这回是真反,不是忽悠。在我党历史上,像这么大规模的、坚决的反腐,从未有过。作为一名老兵,我亲眼目睹了改革开放后中国军队的巨大变化,说实话,现在我们的战力,已经足以令老对头们发怵,我们的武器装备发展之快,连内部人都感到吃惊,我们和美军的差距逐渐缩小,个别领域已经齐头并进。但是,我们最大的心病也越来越包藏不住,那就是腐败,正像党报上所说,腐败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在当今这个世界上,能够战胜我们的,只有腐败。写三十多年军队的变革,如果不涉及军中腐败,如果有意忽略这个重大问题,那就是一个军队 的失职。因此,我不想粉饰现实,不想回避矛盾,我想改变过去军事文学高大上的传统,把军人拉回到地平线,甚至地平线以下。而且现在这么写,正是时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既然赶上了好时候,再不写,自己真就老了,那就咬牙干吧。于是,我写出了部队建设中的一系列问题和矛盾——形式主义、用人不察、面子工程、缺乏科学的决策、讲排场、惊人的浪费,买官卖官等种种腐败现象。这些大都是我听说过的,遇到过的,身边发生过的,甚至不需要去体验生活,信手粘来就是。这些早已存在、愈演愈烈的问题,正是新一届中央领导集体、新一届军委班子着力解决的,所以也算是有点现实意义吧。

作品完成之后,一些最早看过稿子的朋友反映说,以前从来没人这样写过当下的军队。也有的说,它堪称第一部批判现实主义军旅小说。其实呢,我只是写了很小一点的矛盾和冲突。一是自己阅历所限,二是笔力不逮,三是胆量还不够,远未反映出火热而严酷的生活,我写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生活远比作品丰富多彩,触目惊心。尽管如此,已经感觉够尖锐了。有人认为,作品中的孟广俊就是生活中的谷俊山。到底是不是,其实我也说不清,因为谷俊山这样的人到处都有,大小而已,贪多贪少而已,他有广泛的代表性。这很可怕。还有人认为,书中的主人公布小朋,不过是一个虚幻的人物,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人,不具备代表性,像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当上将军。也许是这样。但我必须塑造一个具有浩然正气的主要人物,否则这本书就有问题。生活中越是罕有布小朋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愈显珍贵,他是我的理想,是我理想中的中国军人,他有点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有点傻乎乎,但又极为善良、真诚、正直、品行超一流,历经磨难之后,最终武功最高,修成正果。像这样的人多起来,我们才有希望。

我想,腐败分子一定不会喜欢这本小说,甚至会痛恨作者。为了防止有人对号入座,我得进行各种各样的文字处理。当然我也不怕——新一届中央领导集体对腐败零容忍,反腐全覆盖,反腐不留死角,反腐无禁区,不封顶设限,正着力营造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政治氛围。军队决不能成为腐败分子的藏身之地。这些话,很提气。还怕什么呢?

我和书中主人公布小朋有类似的早期经历,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像我们这种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家子弟,是难有机会成为职业军人的。十六岁那年我来到军队,为了混一碗饭吃,打的是自己的小九九。三十多年来,国家人民用军费养育了我,给了我尊严和小小的地位,我总想着为军队做一点事情,我是个文人,不能到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掌握不了高科技武器,无法到边境线上站岗放哨,那么,只能利用手中这支秃笔,写几部作品,回报国家和军队。军队是镇国利器,军队强,国家才强。让军队强大,就是让民族强大,世界上所有强大的民族都是因为军队强大才强大。历史上的中国。凡是军队强大,名将辈出时候,如秦,如汉,如唐,也是国家强大的时候。军队好,国家就好,它不好,国家怎么可能好呢?亡国都是有可能的。就像作品中的康文定生气后所说:都不来保护,国家完了,日本鬼子还会进来奸我们的女人,烧我们的房子,你再好的房子,再多的钱也没用,你就是跑到海外,成了什么狗屁澳大利亚人,你的祖国完了,你也只能是澳大利亚下等公民。只有你的祖国强大,你才能牛起来,你家的苍蝇蚊子都跟着牛。别以为你跑出去就没事了,你的祖坟跑不出去,日本人照挖你的祖坟……

说到底,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首先应该是军事上的复兴,没有军事上的强大,中华民族的强大与复兴,就是一句空话。作为一个不拿枪的军人,也许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这份心情,这份心思,却是实实在在的。

还想回过头来说创作。自己搞了小半辈子创作,一直在文坛边缘行走,文坛上认识的人不少,认识我的人也不少,但自己并没拿出真正有份量的作品,没有开过作品研讨会,没有得过国家级的文学奖,深感惭愧。五十岁的人了,得学会总结,回头看,发现自己走过不少弯路。年轻时迷恋意识流,迷恋魔幻现实主义,迷恋现代派,迷恋法国新小说,不好好讲故事,喜欢玩点文字游戏,现在看来,很是可笑。当 ,首先得学会讲自己的故事,迷恋别人的收割机,不如打磨好自家的镰刀。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学传统,中国土地上最好的文学风景,可能不是什么魔幻,而是中国式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才是中国文学的根。拥抱生活,反映现实,是拉近和读者距离,挽救文学的最好办法。真正的力作,应该是反映社会深刻矛盾的,《红楼梦》是,《水浒传》是,《三国演义》是,鲁迅的全部作品都是。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帕斯捷尔纳克等人的作品也是。

二OO二年上鲁院首届高研班,著名评论家雷达课堂上讲过一段话,一直没忘。他说:当今文学回避宏大叙事,钻入小型叙述和个人化的迷宫成风,鲜有表现时代民族命运的大主题,鲜有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注,鲜有对父老乡亲的大悲悯,大关怀,总之,反思精神、启蒙精神、悲剧精神趋于弱化,这是当下最忧虑的。这段话拿到现在来听,问题依然存在,而且尤甚。

真正的 应该勇于立于潮头。我认为中国 创作水平其实并不差,文字也好,结构也好,不输别人,中国 缺少的不是才华,而是勇气和担当,畏首畏尾,缩手缩脚,怕三怕四,是我们 ,包括出版人的通病。由于我们所站的高度不高,价值观有问题,缺少普世价值观,太关心身边琐事,而不怎么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缺乏大格局,大思维;再就是喜欢急功近利,不能沉下心来从容做事。这就不免影响到我们作品的高度和质量,大作品也许就这么溜掉了。

我不认为《一座营盘》是一部反腐小说。我只想让读者通过它,关心一下中国军队的现实,进而思索一下国家、民族的命运。稿子快写完时,我遇到军队评论家汪守德,告诉他我写了这样一部小说,我说,如果你们认可它,那么以后我就继续写小说,如果你们不认可,那我回头再去写剧本。我衷心希望读者和评论界认可它,好促使我继续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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