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秦岭有缘。 1958年从西宁回北京,凭着车窗南望,外面是一片苍黛的山峦,山在蓝天的映衬下,伟岸雄奇。我问是什么山,母亲说是秦岭。我立刻就记住了它——秦岭。 1968年到陕西工作,我有机会更近地接近了秦岭。 我是1986年8月第一次到过佛坪的,也许今生与佛坪相遇是一种宿命。佛坪对我而言是那么神秘、新鲜而充满诱惑。一个人走过千山万水,行过千里万里长路,总会邂逅一处或几处能找到感觉的地方,如同它千年万年的存在只是为了等你的到来,那是一种冥冥间的无言约定,是为了和你发生某种精神往来进而达成诸多默契。到佛坪的第一次,它就让我迷恋上了,我知道我生命深处和它有着某种相通的东西。事实证明,今生确是无法割舍和它的牵系了,我还会无数次地走向那些群峰、旷谷、草甸、溪河和云海,会沿着漫长而曲折的傥骆古道、子午古道去寻觅它稀薄却极其独特的历史遗存,去沉浸在那质朴、淳厚的风土人情里,去看望我的一位位好朋友、好兄弟。 在一段时间里,我中魔般地对佛坪产生了梦萦魂绕的向往,我想在那里的天籁、地籁、人籁里与它长相厮守,让我的心与它的现实和历史、自然和人文发生碰撞,获取第一手资料和最真切的心情,实现我写一本“生态文学”的梦想,可惜这件事被搁浅了。之后,我便选择了和佛坪接壤的周至县为“根据地”。因为佛坪和周至只隔一道秦岭主峰,在周至挖掘出的素材总和佛坪有些关联,而且我较长时间写作的地点就是“老县城”。老县城本是清代佛坪的县城旧址,后来,佛坪县政权机关迁到了南边的袁家庄,旧县城就在岁月里荒废了。所以,待在周至的日日夜夜,于感觉上我依然没有远离佛坪,我在老县城写出的长篇纪实散文《老县城》里一再提到佛坪,提到老县城和佛坪道不尽的诸多源渊。 多年前人们爱说一句话——谁宿命地找到了谁。真的,冥冥中,我去岭南找到了佛坪,佛坪也在苍茫大地上找到了我,注定我和它有着无法割舍的一份情结。 在佛坪,还有我的许多弟兄,梁启慧、党高弟、雍延格、黄文庆等等。其中的黄文庆,可以说,和我有着更多的交往。 见面时平淡,不见面时想着,黄文庆就属于这样的朋友。 我与黄文庆的交往早了,80年代初,我在报社做记者,到秦岭山地采访,认识了一帮年轻朋友,并不都是搞文学创作的,但都是很有个性,很有见地的人,大家在佛坪的山里,指点江山,谈论理想,所从职业不同,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年轻。这其中,黄文庆是佛坪中学的语文教师,是众人中唯一“写文章”的人。他人很瘦,话语不多,性格有些内向,是那种“惟以平淡而可以维持久远”的朋友。我到他的家里闲坐,他的妻子淳朴温和,相貌端庄,他的女儿六岁,亲热可人。她领我去看自己的小卧室,给我很大震动的是,这位深山里的教书先生竟是一位教育的开放者,在他的家里,特意留出一面白墙,让他的女儿随便往上面涂画。且不说那山里的女孩站在这面白墙前是多么的自由舒展,单是黄文庆的这种做法便已让我眼界大开了。看着那面画了不少孩子图画的墙,我再一次感到京师出身的我,跟山里的先生相比,在见识上,在心胸上,竟是如此不如。 后来,在报社时常收到他的稿子,文字自然朴拙,清新如山间之溪。来自基层,来自一个普通百姓,来自大山深处的文化人的目光、胸臆、见识、情趣常常让我感动,其中的文字和品位是我认同并敬重的。因此他的文章就陆陆续续登了一些在报纸上,使不少读者从报纸上认识了这位山区的年轻教师。 后来我就职的单位有了变动,到周至当了县委副书记,写作和工作的需要,要了解一些秦岭的事情,又几次到佛坪,当然每次去了都要和黄文庆见一面,谈些文章的事情,谈些彼此写作的体会。黄文庆知道我要写秦岭的生态保护方面内容,便领我去访问了参与猎杀最后一只秦岭虎的一位老人。记得那是深秋,我们溯河而上,在一个叫长角坝的地方,了解到了那件事的始末。后来我因这篇文章获得国家环保部门的奖励,至今一直感念黄文庆,凭他文化人的敏感和执著,将我领到事件的最前沿。 时光匆遽,杂事更迭,又是许久没有见过黄文庆了。有一天,他打来电话说要出书,要我写序。我本来不习惯给人作序,一来精力有限,不能通读作者的文章,怕写出的只是敷衍塞责的妄言,二来我很赞同史铁生所说的“零度写作”,只愿意自己和朋友们都素素朴朴地低角度说事作文。可又想,以黄文庆的为人,以黄文庆与我二十多年的交往,于人情,于文情都是不能拒绝的,于这个山里的兄弟,不能轻易说“不”。我知道,在他的背后还站着一群人,一群当年在秦岭高峰鲁班寨上追寻羚牛,考察熊猫的朋友,那时都年轻,现在大部已过半百。他们,包括黄文庆在内,将自己的青春与热情奉献给了秦岭,奉献给了大山腹地这片土地。他们是我最真挚的朋友。 世上真正有意思的文字有两种,一种是给自己看的,是一种个人范围内的记忆、渲泻和寄托;另一种文字是给自己兼给别人看的,有一些发现想让人知道,有一些大美想与人共享,有一些体验想向人表白,有一些心事想给人诉说,有一些意见想听到回声。 黄文庆的文字,在这两种之中:他的文章没有评述那些重大的社会事件,不歇斯底里地去指点江山,也不去制造偏激之辞哗众取宠,不去津津有味地诉说那些人所共知的常识,他的文章是一个善良人的自语和独白,真切、细致、具体、深入;是一个行走者或深或浅的履痕,是大小长短的幻觉和记忆,是一个人赤子情怀的自然流泻,是处于书斋和柴米油盐边缘者浸洇着泪水和笑影的生活图景,是一个普通人偶遇小快乐时的雀跃和跋涉泥泞时的苦吟。 事实上,黄文庆的文字也不完全局限于个人天地。在他白描出的山水景观和个人生活境遇里,总是或多或少地透射出时代的轮廓。 黄文庆是一位得过全国优秀语文教师奖的优秀教师,职业使他对文字有着超常的敏感,单纯的深山生活也让他把目光收束到古代典籍上,因此,他的文章粗看浑沌、散漫、素淡、消解了结构、句子往往不守规矩,可细细读来,骨子里风雅、平和、清新和醇厚,有着悠长耐品的韵味。 他这本书里诸多篇什写的是佛坪的清山秀水、人文逸事、风土趣闻、珍稀动植物、旅游资源,把佛坪的魅力、韵味、情致基本都勾画出来了。许多篇章里流露的感受我曾经也有过,我也曾深深地被感动过。一个特别垂青 的地方就是这样,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叶、一虫一蝶、风云流岚都让 动心、动情,都能让 产生写作冲动, 借助写其山水、人物、草木,让灵魂出窍,于满纸上道出了自己想说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