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像一座被时光封印的城,在丛林里默无声息。一座城宛若一个人,是有生命的,它呼吸过森林边缘潮湿的空气,沐浴过晴空丽日的风,见证过别离爱恨,但它又能超越生死,包容爱恨,在城市的最高处安放永恒的笑容,把时光的迷思留给后世。蒋勋在《吴哥之美》一书中,将历史废墟描摹在了纸上,令人大有一呼间沧海,一吸间桑田,刹那万世的寥落之感。 蒋勋的这本书配了大量的彩色图片,文字间包含着学者的情怀与诗人的哀思。这是一种被历史的镰刀掠夺之后残存的东西,断壁残垣,满目苍凉,像铅华落尽的王子化为肃穆圆融的老僧。没有人知道一座城背后有多少故事,我们只能从阇耶跋摩七世恬然的微笑中去测度,在一座座废弃的佛塔里仰望,在一级级台阶上去寻踪。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尘世的人们为名利爱欲缠绕,大概少有人能真正勘破,因而一再抟土化身,化身成尘。石头筑成的城市却不会轮回,它——吴哥城是一座涅槃之城,它不是文明的标本,而是历史的拷问。 作者笔下的吴哥,是尘灰之地,亦是庄严世界。这个庄严世界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吴哥王朝先后有25位王,到阇耶跋摩七世统治时期帝国达到了巅峰,统治了中南半岛上的大片土地。阇耶跋摩七世是一位智慧的王者,他曾两次推开帝国的权柄,但权力似乎不愿绕开他的手,他最终执掌了这个国家。他励精图治,开疆拓边,建造了精美高大的佛寺,还将自己的面孔雕琢在四十九座佛塔和五座城门上。人类在石头上雕琢,企图将自己的功勋流传下去,但功勋也会倒塌,最终留下的是石头本身。高棉的微笑,已经完全超越了个人,超越了权力,成为一个符号性印记。它不但是意义的载体,还是人类精神外化的呈现。 巴肯山神庙是最能体现吴哥建筑特点的遗迹之一,其代表为须弥山。古印度神话认为须弥山是世界的中心,佛教也采用了此说。须弥山周围有咸海环绕,海上有四大部洲和八小部洲,构成世界的全部。佛经上说,纳须弥于芥子,即是说在草芥之内可以容纳下庞大的世界。此说似乎过于玄虚,然而现代物理学却已经验证了其前瞻性,一个微粒内有很多电子围绕电子核旋转,其形态和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多么相似,相对于整个宇宙,我们的地球何尝不是一个“电子”。先哲没有科学仪器,固然不能发展出系统的实验物理学,但却有着深邃的思考。巴肯山神庙何尝不是人类的一个隐喻,当人只关注自己的苦痛,完全退缩进自己这个壳里,他就成了一粒芥子。但是当他朝向大地和人群,拥抱光明和爱的时候,他同时获得这个世界。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当它以苍生为念,才称得上世界。吴哥,这个庞大的帝国是否也是一粒芥子? 一念幻影生,楼台万象起,站在高台上你是否看到了帝国煊赫;万丈红尘,终不过是万丈迷惑,纵有千万粉黛,也不过满足一己之私。世尊脱下王者的华美袍服,穿上僧衣,是其多情故,为众生之情耳。五百年,一座城依然华美。光阴在废墟上行走,逝去的不是辉煌,而是因果。连因果都不存在了,这是最高的觉悟,一座城的觉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