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多年,安妮的创作可谓勤奋,已出版的散文集有《八月未央》《蔷薇岛屿》《清醒纪》《素年锦时》《眠空》,长篇小说(《彼岸花》《二三事》《莲花》《春宴》)的散文笔法也随处可见。不妨说,散文是安妮较常采用的一种文体。
其中,写得最多的是“爱”。
一段经历,一种观察,一番沉思,一团云雾般飘忽的思绪,一阵梦醒过后的怅惘和回想,莫不与“爱”有关:
“爱一个人,是一件简单的事。就好像用杯子装满一杯水,清清凉凉地喝下去。你的身体需要它,感觉自己健康和愉悦。以此认定它是一个好习惯。所以愿意日日夜夜重复。”(《清醒纪•爱人》)
这样的文字在安妮的作品里俯拾即是。它不是居高临下或遗世独立的圣哲爱的箴言,而是普通人从心底体贴出来的直白的感受,处处透着简单,但一上来就解构了太多关于爱情的“定论”:
“一定不能想要在对方身上获取你所缺失的东西,不管是物质还是感情。原谅对方也是脆弱的有缺失的人,又怎么能去奢求他的保护及成全。即使你需要一个偶像。但那一定不会是你的爱人。不要希望互相拯救。”(《清醒纪•爱人》)
这也不是纯粹理性的断言,甚至不是对古典的理想之爱的简单否定,而只是换一种口气说话,从过去集体的人云亦云或权威的圣贤语录转换成个人对于爱的一种坦率的宣告:
“他应更像是你独自在荒凉旅途中,偶然邂逅的旅伴。夜晚花好月圆,你们各自走过漫漫长路,觉得日子寂寞而又温情跌宕。互相邀约在山谷的梨花树下,摆一壶酒,长夜倾谈。”(《清醒纪•爱人》)
据说如今不仅是物质上异常丰盈的时代,也是情爱丰盈到了泛滥的时代,但正如物质丰盈仍无法满足难填的欲壑,也无法救治仍然到处弥漫的贫穷,情爱的易得乃至泛滥反而愈加昭示着真情真爱的匮乏。安妮及其同时代
处理这个永恒主题,似易实难:他们笔下的“爱”早已面目全非、无法定义,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爱”了。和许多
一样,安妮写爱,并非延续某个经典模式,而是在经典模式轰然瓦解之后,掇拾一些残砖碎瓦来重新建构,是阐释自己所理解的“爱”,所以往往一人之爱,并非人人之爱:
“甜腻黏稠的恋情,令人生疑。恐怕是彼此掉入幻觉之中,翻江倒海,最后爬上岸,发现仓促间不过是池塘里蹚了浑水。如此剧烈地追寻彼此内心,是英雄气短的事情。”
“内心有着沉实恋情的人,不会让身边的人轻易察觉……他们让身边的人觉得空气里有情缘的美好自在,而不是荷尔蒙的腥臊味道。”(《素年锦时•恋情》)
并非一味的反抗或标新立异,往往倒是返璞归真的直率坦诚,所以她也触及(质疑或主张)如此庸常的爱的方式与结局:
“一些优秀骄傲的男人或女子,最后总是与平常配偶为伴。不愿意低俯下来靠近好的东西,怕被拒绝。他们过分自重,没有耐性。只愿索取不肯付出。”(《素年锦时•花瓶》)
“男人性感的定义是,女人愿意与之生儿育女,成为他的妻子。对。不是一夜情,也并非性伴侣。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彻底的爱慕,是想为他生养孩子。”(《素年锦时•男子》)
在散文小品里,安妮写“爱”,无须营造一种气氛,一个故事,一段情节,一种场景,而是触景生情,忽然想到,三言两语,一时俱现:
“在路途上想起爱情来,觉得最好的爱情是两个人彼此做个伴。不要束缚,不要缠绕,不要占有,不要渴望从对方的身上挖掘到意义,那是注定要落空的东西。而是,我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看看这个寂寞的人间。”(《蔷薇岛屿•想起来的爱情》)
是这样的直奔主题,直剖明示:
“只有在爱的关系里,人才能够得到敞开自我,暴露身心的机会。如同回到幽暗温暖的子宫,得到被容纳的允许。这是爱的美好部分。而它负载的另一面,是被屈从的肉欲,被征服的孤寂,被渴求的贪恋。世俗关系大多由此而起。本来寻找的是回归,最后却视彼此为工具。争夺自由,倾轧尊严。逐渐成为一种毁灭性关系。”(《眠空》)
如此冷眼正视爱的两面性,如下的认识也就并不怎么过分:
“两个人在一起却无法相容的孤独,有时远远强大于独自一人。”
“你可知,肝胆相照有时不过是徒然增加对方负担。”(《眠空》)
现在男女都是“独生”,他们的情爱极少牵涉亲戚家人,而像《红楼梦》《傲慢与偏见》那样一人恋爱、全家折腾的场面,早已绝迹。安妮的画面中,男男女女了无牵挂,来无影去无踪,以全然个体形式交往,结果也较少社会性内容,更多是男女双方的心理感受,而这种感受也不会在一条线上拉得太长,往往时断时续,倏忽变化,光怪陆离,应接不暇,倒适合以散文小品的形式,随时加以碎片化的记录和拼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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