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之前,梦涵来到北大求学,我有幸为她上过课,并读到她的诗集《梦涵小诗》。那部薄薄的诗集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那是一种久久没有领略过的气息,在学院深深、暮气沉沉的氛围中,它给我带来亮色;在条分缕析、左斟右酌的世界中,它给我带来洒脱。我们这样的所谓学问人,灰灰的学问路径,似乎注定要远离真实生活,窗下的苦行客,生活在这个世界,似乎又不在这个世界,其实是一群甘愿被世界抛弃(或者被强迫抛弃世界)的人——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不过,毕竟还能读到如梦涵小诗这样的佳作,它至少可以还原我一时的生命活力。如她一首《要是》小诗这样写道:
这时候你会想起什么
要是故乡的山水
在手掌心躺着
在鸟翅上系着
要是故人的亲慰
在灯焰里浮着
在衣褶上熨着
要是故春的尸骸
在帐簿里埋着
在壁椽间藏着
读这样的诗,往事的追忆,故乡的眷恋,种种不忍离弃的沾系,随着诗情一片一片飘出,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慰。
《盗国》,是我读到的梦涵的第一部新小说。当她告诉我她的一部作品让我看的时候,我误以为一定是她的新诗集。读她的这部长篇,几个不同的影像在我眼前叠加,金陵的才女,有着郁达夫一样气质的忧郁诗人,京城时尚界的名人,现在还要加上小说家。我好奇的是,年龄很轻的她,如何能经营这样广阔的领域!
像很多诗人小说家一样,梦涵的小说也带有浓郁的诗意。或者说她是用诗意来写小说的,小说是她在更大的天地中抖落的诗。并不是说她的这部小说富有浪漫幻想,很有抒情色彩,虽然这部小说这方面并不缺乏,我觉得更突出的是作者以一颗“诗心”来贯穿历史的帷幕,一如杜甫所说的“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悬着一种独特的追求,打破时间和空间的节奏,去寻觅生命的真实。这里有她的理想,一如她诗中所写:“在自负的山坡上种一点点/只种一点点/会开花的希冀/一直到最后一片雪花在宇宙间消失”。
按照一般的分类,这属于历史小说,说的是春秋五霸时的往事,时间拉得是那样远,又是大都被遗忘的事。但小说的落脚点,根本不在宣扬什么“齐桓晋文”之类的德政;也不在宫廷里阴暗而惨烈的权力倾轧;那些喜欢猎奇的读者可能会失望,它也不在一波三折、起伏跌宕的故事。我觉得小说的重心在写生命的感觉,展现人生命的困境以及超越这一困境的智慧。撕破历史的面纱,写铁戟沉沙后的生命醒觉。在这生命醒觉中,遥远的过去中出现的陌生的人和事,一时间似乎都来到眼前,小说就是写这跨时空的生命对白。诗人的心,透过时间的网,射向生命的深层。
梦涵曾有这样的诗句:“我把/白昼取下/作为灯”,她的这部小说,或许就是在制作这盏灯。我感觉,作者是借历史故事,写自我生命的困境。《梦涵小诗》中在湿湿的时间巷道里寻一条意义道路的主人,又在这部小说中充当了对谈者。宇宙只剩下它的皮囊,时间只剩下它的骨架,此时她发现了那熹微的光。她写历史,不在历史,故事是真,又是假,时间是实,又是虚。古人给它留下一间空屋,里面有为数不多的家具,然后她用自己的想象,慢慢给它刷上壁纸,添置家什,然后这间屋子就成了有了她个人气息的居所。历史就是她的空屋,故事就是空屋里的几件家具。她来了,这屋子便有了活意。她精心创造这个带有自己趣味的居所,是为了坐在窗前,打量窗外的风云。“想你曾撕碎的那个黄昏/便如骤雨/ 而骤雨碎落在今夜的窗畔”,小说就是窗畔沉吟者的诗。
人来到世界,所要承担的是,一个微弱的生命独临世界的困境。何人没有这种困境!在历史的迷离天幕上,我们看到,欲望的舌在搅动,仇恨的手在撕扯,成规的高山阻着出行的人,权力的妖焰毁灭着纯真。在这腐坏的空间里,孤独的生命如同一团微弱的灯光,一阵寒风吹来,就有可能熄灭。看这部小说,我也注意到,作者真是用叹息的手,揉搓历史细密的发,但这里不光有叹息者的无奈,还有护持这光芒、传递这光芒的努力。佛教说,一灯能除千年暗,一缕微弱的灯光是容易灭的,但当这灯光汇入光明的世界,灯灯相连,光光无限,就会汇聚成拯救困境中的生命的力量。这部小说传递的正是生命的信心。这也是最打动我的地方。
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齐姜就是晦暗历史中闪烁的光芒,超越仇恨,超越格杀,超越贪婪,超越脆弱,喻涵一种人性的力量。这是一位近于仙灵般的齐姜,她有着特别的天赋,她能踩着纷纷凋零的希望的落叶,在充满漩涡的申池水面上起舞,她飘然的身影闪过起伏不定的人生波浪,舞动的长袖在长天中回旋。明代天才艺术家徐渭曾有一枚“袖里青蛇”小印,寓为出笔为书为画,如从袖中放出青蛇,蜿蜒缠绕,在梦里乾坤中游动。齐姜的身上似乎也被赋予袖里青蛇的梦想。公子无诡困死齐桓公后,在水边屠杀群臣,齐姜飘然长舞,她的下面就是忠烈的头颅,邪恶和真诚、杀戮和坚贞,就在她的长袖中舞动。齐姜用她的舞思考,用她腾踔万有的努力,注入生命的信心。小说并非流连于齐姜的特别身份,以及她的美貌和才能,而是在她身上体现的智慧和人性的光芒。在惨烈的世界里,她是一团希望的火,一片理想的云。读完长篇,掩卷而思,在苦难的历史中,作为理想和希望的齐姜在眼前仙袂飘举,她给读者带来极大的性灵满足。
中国古代神话中有石上桃花的故事,有一位叫安期生的得道之人,一日大醉,洒墨于石上,后来石上便绽放出灿烂的桃花。这是令人心醉的浪漫和神秘!梦涵这部小说似乎也使我体会到这样的气息。我很喜欢小说中虚幻感的处理。她的诗中曾有这样的描写:“石的漩涡/灰的海/红的海/风的樯桅/雾的沧沧之岸。”出语奇警,着意浪漫,迷离恍惚中,世界一如醉痕。她的这部小说就像被涟漪弄乱的水月,不清晰,似是非是,若有若无。不求一种确定的解释,也不求一种绝对的安顿。作者知道,这天底下,没有绝对的锚点,人生等寄客,何人不在漂泊中。所以她的齐姜,只是她的一个托词,一个人离乱后月下的清影。说到动情处,以潸然清泪,轻拨着历史的弦。小说里有一种“碎句式的思维”,时间和空间的逻辑不知哪里去了,逻辑的生活,一维延伸的事象,一切都被撕碎,撕碎后不是重组成一片世界,而是任其碎片化,凌乱化,像细碎的影子,飘散在天际……
梦涵的大作出版,嘱我写几句话,虽然我于文学只能算门外的爱好者,勉强说几句无头无尾的话,以表示我对小说的浅疏理解,但却是一种真诚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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