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是西方文学和传记的一个重要潮流,一般会说是起自奥古斯丁、歌德、托尔斯泰等大家,当时具有告白意味,在死前向神告解请求宽恕是基督教徒的诉求。最早的“忏悔录”当然也显示出此番意义。
法国哲学家卢骚的忏悔录,后来却成为所有忏悔录的代表作。这本诚实到曾被视为异端的著作,却可是一本最坦白直率的作品,然而却还是带着浓厚的为自己辩解的意味。当时,卢骚写了一本主张女孩应接受教育的《爱弥儿》,成为解放教育学,并将教育从神权解放出来的革命性著作。然而却有人攻击卢骚,现实生活里他生了孩子却未尽照顾父职,卢骚决定写忏悔录,把自己的一生在上帝面前赤裸还原,摊开一切,请上帝(当然其实是针对读者)定夺,他是个尽责的人、认真的父亲吗?
台湾的文学和自传体书写,其实并无忏悔录体,少数如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却比较被当成“阴性书写”。在自传体的出版品里,多半拥有“文宣”的性质,交代的是“我应该让读者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离“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却还有段距离,这种书写,其实正是心理学家所说的“新闻稿人生”(press release)。
“新闻稿”常常就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或是“媒体最常表扬的模范”。关于亲子教养,我们常读到父母为孩子做出牺牲、孩子最后出人头地的模范故事,也常用这类“新闻稿”说自家的故事。有些爸妈说:“我真的,真的就是这样相信,这样相信有错吗?”然而,当我们再继续问,这种期待是从哪里来的时,答案,多半也不脱离新闻、团体和社会潮流。
在“新闻稿亲子故事”里,常掩盖住爸妈比较个人,却也比较真实的动机和心情。我自己从事亲子教养的采访、撰稿,发现如果是公众人物,或是刚认识的人,从他们口中讲出来的,往往都是“新闻稿”。有次我采访一位公众人物,听他大谈经营幸福家庭之道,几个礼拜后,却传出他们夫妻分手的消息。如果亲子一直活在“新闻稿”的美好励志里,当然会觉得很累;其实,我们跟自己、跟别人讲亲子故事时,“新闻稿”总是会跳出来。也许,奶爸卡卡不是公众人物,反而写成结合忏悔录和新闻稿的坦白文种。
我读这本《产后七日》,心里浮起的感受就是“忏悔录”和“新闻稿人生”的综合体。只是在诚实直率的忏悔录体里,作者让读者看到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他又不自觉的以一种新闻稿体的书写,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借着与女儿的对话,要告诉女儿将来要成为(或避免成为)什么样的人。
“新闻稿”对人生的影响无所不在,在教养的领域里,父母用当时的观念和流行的价值观来教养我们,我们则用现在的观念和价值观来教养下一代。当我们思索自己的亲子教养观时,报纸上的那一套,自然而然地就变成我们说故事的模板。而作者所遵循的“新闻稿”,则是试图要崩解那些体制,里头有他经验谈,然而,那其实还是豍蓊“新闻稿”。读这本书,可以想象作者的人生有口白、旁白和各种广播剧的效果,当然,这可能是作者身为广播人,长期浸润广播而不自觉发展出来的一种书写。
“新闻稿人生”当然有它可读之处,就像一套优良的剧本,也可以一演再演,每名观众都可看出他们的心得。一九四五年美国人类学家克鲁克洪做纳娃合(Navaho)族的田野调查时,有位原住民讲的,根本就是其它人类学家写过的田野志,他再用来解释自己的行动和感受。心理学家杰奎琳.魏斯麦(Jacquelyn Wiersma)访问过一些重回职场的家庭主妇,后来也恍然悟到,“这些妇女提供给我的,似乎也是别人对她们行动和感受的诠释版本。”
这种“新闻稿人生故事”反映的虽不一定是事实,多半却具有深奥的意义。魏斯麦后来继续针对这几位职业女性做深度访谈,发现在扭曲的故事和自我里,其实都可找到真正的原因。有人是为了逃避小时感受的女性歧视,有人则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将“新闻稿人生”解碼后,将会找到更真实的自我。
魏斯麦曾经解释,我们会用“新闻稿”解释自己的故事,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怎样讲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定位,所以必须靠着一个比自身更庞大(larger than life)的故事架构来说自己。这种情况,就和面对外来人类学家的印第安人一样,当人类学家问“你如何讲自己族人的故事?你有什么感受?”时,一辈子从未想过类似问题的印第安人,不得不讲出其它人类学家做过的田野志。
如果,你和自己说的,你听到别人说的亲子故事感觉也像是一篇“新闻稿”时,没关系,那常常是认识自己和孩子的第一步。这本书可贵之处倒在于他接近自虐和自我揭露的“自传体”,如我们一再窥见一名奶爸与中年男人身上的口白。
无论如何,我再次想起卢骚,无论奶爸卡卡如何的自觉卡着,他证明了自己是个尽责的人,是个认真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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