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害怕两件事,赴饭局和给人“写几句话”。上了饭桌,我不喝酒,却又要说很多废话,真是辛苦;给人“写几句话”,是需要段位的,而我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总是避之不及。可最近好几位朋友,都是官场的,都说要出版小说,嘱我“写几句话”,真是难煞我了。我总对他们说,好好的放着官不当,写什么小说呢?我的这般婉辞未能被朋友理解,他们仍执意要我“写几句话”。这几位朋友,都是官场上风头正劲的人物,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了,却走火入魔,写起小说来了。我虽是这么说,但并不完全是我的真心话。多一位文学同道,我是高兴的。
肖仁福原本同我一样,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只是业余干些文学勾当。我们经常被出版商同时邀去签名售书,一同接受媒体采访,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又同城而居,偶尔聚在一起,吃饭、喝茶、开玩笑、说段子。只是从来不谈文学。肖仁福也开玩笑,但多数时候不太说话,习惯摸着他那浓黑的小胡子倾听,模样有些高深。我看他是在深宅大院里待久了,身上免不了谨小慎微的干部病。
很早就读过肖仁福的东西,先是他的中篇小说,什么《裸体工资》《空转》《一票否决》之类,见那名字,就知道写的是什么玩意了。后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他三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官运》,据说好卖得很。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十年下来,又出版长篇小说《位置》《心腹》《待遇》《意图》及多种小说集,火得一塌糊涂。尤其是他的百万字超级长篇小说《仕途》,上市后不仅好销得不得了,且好评如潮,成为中国优秀畅销书上榜图书,令人眼红。后来肖仁福对这部小说花了几年工夫进行修改、增容、更新,分成《歧路》和《密径》两部,目前已经出版,据说又掀起了一波销售的高潮。这些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实在。如果你跟官场有些接触和了解,方知里面的人物和情节,是你天天都能见得到和碰得到的,故事好看,没任何阅读障碍。别以为好看的小说就没档次,小说如果看不下去,我看档次再高也白高。很明显,把小说写得莫名其妙容易,写得好看太难,不然出版社也就没那么多退货了。
读肖仁福的小说,总觉得他骨子里面永远只能是个书生。我说他是书生,意思自是褒扬的。我喜欢有些书生气的人。肖仁福因有股书生气,才写得出他那样的小说。他几乎是将当下官场生活原汁原味地搬了过来,真实得有点残酷。人生本应有多种可能,而官场是条单行线。在这些小说里,行走官场的人们,憧憬着锦绣前程,而实际他们更多的希望无法实现。他们或者春风得意,或者左右逢源,或者怀才不遇,或者失意消沉,而共同的结局和命运都好不到哪里去。不论成功与否,灵魂总免不了受创。灵魂的受创成了特定时空的必然,如同自由落体运动,运行的轨迹来自“上帝”第一脚的恩赐,同灵魂的质量没有关系。这些灵魂在滑行之中的自我救赎纤弱无力,亦如自由落体运动所能凭借的阻力仅仅是稀薄的空气。我读肖仁福的这些小说,时常透不出气,感觉氧气被抽空了。
有种批评,说是像肖仁福这种太贴近生活的小说,是新闻式写作,没什么文学价值。我的文学观很陈旧,始终不明白文学为什么要疏远生活。还有一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小说真能起到新闻的效果,倒也是功德无量。我便以为批评别人小说是新闻式写作,实在也是一种抬举。
生活中的很多事,本是不知道的好,落得耳根清静。可偏偏有类 是多事的人,专挑有些人不高兴的事说。谁想装聋作哑,可以不看肖仁福的小说。
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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