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阳春白雪需要下里巴人式的表现
时间:2012-04-26 19:05来源: 作者:麦家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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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否认,对我《刀尖》改变叙述风格一事,我确实说过一句话:我不愿为没有读者的纯文学奉献才华,《刀尖》是我对读者空前的一次忠实。想不到这会被人断章取义,进而演变成我背叛纯文学的把柄。这几天记者频频来访,问的多是相等的意思:据说文学界质疑你《
无可否认,对我《刀尖》改变叙述风格一事,我确实说过一句话:“我不愿为没有读者的纯文学奉献才华,《刀尖》是我对读者空前的一次忠实。”想不到这会被人断章取义,进而演变成我背叛纯文学的把柄。这几天记者频频来访,问的多是相等的意思:据说文学界质疑你《刀尖》采用通俗的口语化叙事是一次文学的堕落。
我很想反问,据谁说的?是谁在代表这样的文学界?
我一向认为,作品好不好,该让读者去论断,不是发布会的规模,不是盲从的风评,更不是某个专家的审判。但这并不表示,如果真有人言之凿凿说我“背叛纯文学”时,我应该澹虑不惊。因为,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也太歪,如同将览胜的游客,当做革命党一样啼笑皆非。
文学界不乏火眼金晴和犀利洞见的优秀评论家,但也没有少一些肩负“崇高使命感”的主义先生,仿佛搞的不是文学评论,而是谍报侦听,一点点信号波动,就能破译出不少耸人听闻的军情敌意,这会儿说你是叛徒,那会儿说他是革命党。为免避错误情报的扩散,我想借此用公开频率广播一下我的所思所行。
诚然,《刀尖》于我是一部革命性的作品,我在创作它时做出了一个努力,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也许是很不易的努力:我放下了姿态,改变了腔调,希望从语言层面追求一种无障碍的阅读。可以说,《刀尖》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流畅、最易读,也是最好看的一本书。我像克制抽烟一样,克制在这本书里使用我所习惯的书面语,尽可能使用读者最熟悉的字词,放弃所谓有“文学意味”的难字、生字、涩词。我没有做过统计,但我想全书不会超过2000个汉字。就是说,只要你小学毕业即可轻松阅读这本书。这不是说我不会使用难字、生字,能轻松阅读也不是我有意要迎合读者,降低小说难度,追求通俗效果。更不像有些人想的,通俗就是低级,就是放弃。
回顾《刀尖》创作过程,历时八年,几易其稿,可谓受尽折腾,酸甜苦辣都尝了。《刀尖》取材于真实历史事件,无论是金深水老人的录音,还是林婴婴残缺的日记,一方面是给我提供了大量营造小说的素材,同时这些材料又大大束缚了我。一方面,我必须忠实素材中那些真实的历史,忠实他们在历史深处真实的个性,另方面,我又必须把人物、故事还原得足够生动、精彩。这是矛盾的!正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把我逼上梁山,逼迫我对中国当代文学语言方式推行了一次“反动”,或者说“堕落”。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彻底放弃文绉绉的,软绵绵的,除了证明自己文学素养外,对整个作品的故事、精神,对人物性格的丰满没有任何意义的书面语来完成这次创作呢?当我放弃雕琢和粉饰的文字,完全甩开膀子使用口语,笔下的世界、人物和故事,立刻变得丰满和生动起来,写作成了一次有惊无险、充满愉悦的冒险之旅。我就这样完成了《刀尖》,用纯粹的口语,还原了那段精彩传奇的历史,摸到了那些英雄人物的心跳。
口语是离身体和生命最近的语言。小说家是否敢于使用口语,在我看来,不仅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能力。感谢《刀尖》,让我有契机完成这样一次突破。我承认,我其实是一个怯懦的写作者,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断不敢如此放手一搏。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又是我对自己使用已久的文学语言的一次蓄谋已久的“革命”。长期以来,我对中国纯文学的语言方式一直有深刻的质疑,为什么时代在不断变化,而我们
几十年来语言方式却像新闻联播一样一层不变?老是操着书面语的腔调,为了恪守书面语的典雅、规范、大家闺秀的端庄、文气,不惜拒绝这个时代,拒绝所有读者,最终使得文学日渐沦为小圈子的趣味。我觉得这太不明智,很弱智。这等于是我们行业中那些最优秀的
们,亲手把读者推给了那些粗制滥造的,一天写一万字的,情感苍白,意境肤浅的所谓“网络文学”。甚至我们很多小说家,由于受典雅无力的书面语的制约,在进述故事和描述人物方面,已经落后于出自网络的一些年轻写手。这是我们的灾难:
和读者共同的灾难。小说终归是写给人看的,如果我们所谓的纯文学,一味迷恋缺乏时代活力的书面语,瞧不起故事的魅力,读者不爱看,即使你再有情感深度、思想力度,又有何益?这样的纯文学长久以往,必遭读者抛弃!
《刀尖》是我的一次小试牛刀的革命,我乐于看到主流文学界能大规模的掀起文学的革命。我很高兴,我没有被茅盾文学奖得主这个主流化的虚名所束缚,我还有能力、有勇气去改变、去尝试。我现在思考最多的,一是文学的语言革新,必须要与时俱进,要充分尊重读者的阅读习惯和趣味;二是小说中故事的重要性,在这个泛娱乐化的时代,故事无疑是小说得以安身立命的最后法宝。甚至,我越来越觉得,对于小说这种文体来讲,最大的文学性就包藏在故事中,如何讲一个独特的故事,一个有魅力的故事,其实是很考人的,远比伺弄所谓文学语言更难,更具挑战性。坦率说,我以前也走过弯路,以为故事性就是通俗性,故事太大,就是没有文学性的象征,所以在写作中经常有意拆散一个完整的故事。但现在我不这么看了,现在我认为,文学性就是一种洞穿人心的能力,而故事就是包藏人性、情感、思想的最好容器。
我希望,我们的小说能回到使用通俗口语的传统,回到讲好一个故事的传统,回到说书人的传统,回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金瓶梅》、《聊斋志异》的传统,回到荷马史诗和莎士比亚的传统。不要瞧不起通俗,通俗其实比高雅还要难,今天被我们奉为高雅塔尖的那些古典音乐,都曾经是那个时代的厨娘和洗衣女劳作时哼唱的“通俗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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