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的语言很素朴干净,超极简风格。自然祛除了矫揉藻饰,而多了一些真切敏锐。毕竟春树骨子里不是一个堆砌形容词和冗赘副词结构的写作者,她能自动于口语和书面语之间形成“心口手”三位一体的链接和熔铸。 我读春树的时候还在乡间教书,并准备研究生考试。某日偶尔打开电视,看到了王志主持的“面对面”。那个与之对话的“红发女孩”,名叫“春树”(后来看电影《罗拉快跑》,总想到那是春树。红发跑得比火光还快)。至于那期“面对面”中的她,到底“红头发”还是“黄头发”,反倒不重要了,也没想对证。 多年以后,午夜团坐在魔都淮海路一个露台上闲聊,才发现所有记忆影像累加起来,叠合成的亦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率直自然的杂色贝壳。 春树是“80后”生人,对这一代人可谓熟稔,有认同而多反思。在春树的心目中,这代人有自身无法遮蔽的差异性。当然,差异为大千世界之本源,差异生产表象世界与认知体系。之前我否认中国式简短粗率的十年期代际划分方式和评述概念,而今终于部分默认了——若以中国当下的代际划分,“80后”的典型意义在于植根于这三十年改革开放所致的频仍反复的更迭与突变中,并烙印着万花筒般令人目不暇给、无所凭依的时代信息。每一代的人都像被摺叠进了这滚动翻转、变形碎裂的棱镜中,竭力从回忆的废墟中,摄取一点旧时光的影痕和类像,由此才拼接成那即将沉陷消逝前的惊诧景观,而“80后”则是这“当代后三十年”更迭进程中一个如影相随的原生态视镜。 如大部分“前/后”一样,春树也怀旧,恋旧,甚至我以为她很顽固并守旧。这守旧在于她秉持自身的情感价值与写作理想。而这理想在物质主义、功利主义尘嚣尘上的的今天,又难免遭遇到误读和质疑,收编与瓦解。如许碰撞擦出的意绪星火,记录下来,也形成了春树式的一段心灵小史。其姿态就是“不因过往而影响未来”,而在现实中则保持人格上的自尊、说话立场上的独立、表达声音上的自由,还有就是为人行事、写诗听歌的游牧精神。 这棵精简了葳蕤婆娑并播撒着波希米亚气质的树,总能于看似闲适散淡的碎片化言说语体中提供了诸多迥异而独到的见解。当这些见解遭遇到“又平又湿的球域”后,又保持了难以被统辖的本土性和中国性,进而形成一种秉持诗性正义的话语。依循这话语,我们或能确认清楚自身位置,并确立生命价值,由此形成生活观念和审美标准。 我认为春树对欧美的诸多想象片段,莱布尼茨的“单子”一样,折射出恍惚而难掩的逼真感。终究她天才般地祛除了那些先见、不见与偏见。偶尔有偏见,也能迅速调整,并端正。终究,东方美学传统之有无相生、虚实相间的道禅言说机制与欧美民谣风格等濡染杂糅成了今天春树的观察路径和体验视镜,甚至构成了其自洽自足的表述态度与修辞伦理,进而塑型出那种颇为率性而为、达观坚定的个人性叙事诗学。 这一诗学原则上是自然主义的,也带有后生态主义意向,而女性主义异质声音亦穿插其中,油然而生出许多并非刻意渲染、反倒弥散些许迷惘淡远况味的无助感和孤傲感。 春树厌烦人际交往中的复杂关系,特别那些鬼祟乡愿、阴奉阳违、皮里阳秋的劣根性。这也导致春树文字背后缠绕着的苍凉大多源自关系主义的。这关系包括许多,与亲人的,与爱人的,与朋友的,与同仁的,与同性和异性的,甚至与邻人的和陌生人的。诸种感想,盘踞于不同层面表述时段的视域和思域中,产生许多纠结与阻梗,暗含些许排斥和吸纳。从此,成长如不断蜕皮的主题跃然而出。 成长可能是春树一生的无怨宿命。除了社会身份之外,自我也逐渐分裂出差异性的切片——女孩性,女人性,爱人性,伴侣性,妻性和母性,甚至主人性。这些属性间的交接磨合过程,也意味着成长如蜕但不彻底,它可能终身伴随着一个感性的拥有借喻思维的诗歌创作者或独行于世的波希米亚人。 因此,游牧也成了春树这本小册子的内核。不同文体之间相互穿梭与不断跨界,却又统一于其质感裸呈的文字中。情动于衷处,也情不自已,情真如童。 游牧者的特点是驱率牛羊并逐水草而居。于春树而言,则牵挂着、寻找着、呵护着那些与自己相随成长的宠物。小动物特别灵智性的,大概与女性先天有缘,春树尤甚。在春树孤傲自语、茕茕孑立的生活世界中,猫充任了其生活和想象的很大部分,甚至窃以为猫是她的自我变体。 骨子里,你会默认春树其实是“68一代”精神的世纪末遗民、世纪初的流浪儿和跨世纪的宁馨儿。无论从摇滚乐评,诗歌方式,朋克气质,生活理念,交往原则,书写语感,莫不如此隐含着对“68”精神的承继、传播和畅想。一旦春树耽于发呆缅想和自我批评时,你就能发现那一路徊徨而灵动可人的文字背后,矗立着一条“在路上”而“不垮掉”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