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府美丽而多情的众多丫鬟中,晴雯是闪烁着独特光辉的一颗亮星,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她不屈于命运,自始至终保存着身上的那一股骨气,因此,被人诬陷、排挤、怨恨。一向信佛念经,心慈手软的王夫人,为了使贾宝玉有所出息,便拿晴雯作了替罪羊,不顾她身患病疾,断然将她逐出贾府,其凄凉景况令人同情。 作为贾宝玉,在百般无奈之中,既不能有违母命,又不敢将晴雯挽留在身边,可说是心急如焚,思念更甚,便打通关节,溜出贾府去探看病中的晴雯。 晴雯的居室何等寒怆,草帘,芦席土炕,“幸而衾褥还是旧日前的”,贾宝玉含泪伸手轻轻拉着昏迷着的晴雯。晴雯“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当晴雯口渴,贾宝玉为其洗碗、倒茶,丝毫没有主子的架子。趁着无人,晴雯呜咽着说出了积存在心底的话: “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祥,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一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说完又哭,贾宝玉拉着晴雯瘦枯的手,给她卸下沉重的银镯子,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于是晴雯剪下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一起赠给贾宝玉,“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说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是无可如何了。…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晴雯的这一段哭诉,摧肝割胆,令人下泪。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此时此刻,晴雯连连肯定“担了虚名”,并没有用“私情密意”勾引贾宝玉,不过是“大家横竖在一起”的“痴情傻意”,这就是说明平素日她和贾宝玉的关系是一种非常单纯的平等的朋友关系。此其一。但是,在这个特定的场景中(晴雯临死前夕),俩人的关系却发生了突变,赠指甲和红绫袄给贾宝玉,贾宝玉也回赠内袄,彼此贴身而穿,“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从一种朋友关系变为一种恋人关系,生离死别,诸多怀念,尽在此中了。 下面且进一步作一些较为详尽的分析。 晴雯是一个无家世可考的女子,只有一个姑表哥哥和嫂嫂,在她十岁时,被贾府大管家赖大买了做丫头,成为“奴才的奴才”,因贾母见了喜欢,赖家便“孝顺”给了贾母。后来袭人成了贾宝玉的侍妾,晴雯也就赏给了贾宝玉。在怡红院中,她虽和贾宝玉亲近,却没有内定为贾宝玉侍妾的身份,她的身份始终是一个丫鬟。晴雯美丽是贾府人所共称的,风姐曾说“若论这些丫头,总共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但生就一副傲脾气,锋芒毕露,看不惯就说,决不饶人。究其底蕴,并非是为了争强好胜,吃醋含酸,不过是不甘低贱,想讨一个平等的地位罢了。基于此,她敢于向命运作抗争,以致受嫉被逐,丢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晴雯看不惯与她同处奴仆地位的丫鬟、侍妾向主子献殷勤,一心想攀高枝,得了主子一点小恩小惠就感激涕零。如对百般逢迎凤姐的丫鬟小红,晴雯的话语何等尖刻:“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 秋纹因王夫人赏踢两件旧衣服而洋洋得意时,晴雯却想起王夫人赏好衣服给袭人的事,说道:“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虽讥秋纹,矛头却是指向王夫人的,简直是一针见血。 对于屡以贾宝玉侍妾自居,以为身份高人一等的袭人,晴雯的抨击更是不遗余力。因袭人说了一句“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一听“我们”二字,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虽说是针对袭人,其实是对贾宝玉因她不慎跌扇在地,所发贵公子脾气的反驳与调侃,一点也不留情面。 正是在这种与贾宝玉的磨擦中,晴雯每每能凯旋而归,贾宝玉总以自己的内疚和欣赏来化解矛盾,从不以为意,相反倒是更加关心晴雯,终使晴雯感动。晴雯虽是奴才,在内心觉得与主子是平等的,决不能任人践踏和宰割,贾宝玉自然也属此例。 于是,夜来贾宝玉与晴雯笑语言和,互解疙瘩,并让晴雯撕扇来开心地一笑。“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这并非是晴雯的恃宠纵骄,贾宝玉的为玩赏而纵容,是表现为彼此作为“人”的地位的趋向对等,和灵魂深处的相契和共鸣。 贾宝玉对晴雯的关心自此后更加无微不至,在寒冷的夜晚,为外面回来的晴雯“渥一渥”冰凉的手,“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握握罢。”但晴雯不越礼教,“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晴雯病了后,“胡庸医乱用虎狼药”,贾宝玉细细检查过处方,十分恼怒:“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命人另请大夫来。当王大夫诊脉后,再作处方,“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 贾宝玉的情谊,晴雯是铭记在心的,她对贾宝玉的关心,亦是无微不至的。 夜来读书,因有人看见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晴雯便让贾宝玉装病,只说是受了惊吓,以逃避读书之苦。 贾宝玉不小心把贾母所赐的一件俄罗斯来的孔雀裘烧了一个洞,明早见不得老祖宗,而外面的工匠又不会修补,急得束手无策时,晴雯不顾卧病在床,强挣起来织补,一直到凌晨方才完成,疲病交加,身不由主地倒下睡去。 《红楼梦》书中各处文字,描写的是贾宝玉和晴雯之间一种真挚的友谊,一种很真纯的异性朋友关系,俩人从未向对方说过爱恋方面的情话,所以晴雯说“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 但这种对自己的理智把握和控制,并不是说晴雯在内心探处没有产生过对贾宝玉的爱慕之情,她只是出于自尊自爱,不肯去委屈自己,向地位荣尊的贾宝玉表白这种心情。她对贾宝玉说的这几句话足可作为佐证的:“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时光既已耽搁,趁着这临死前,晴雯干脆大胆地表露自己对贾宝玉的爱慕与热恋:“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此一刻,他们之间的感情得以升华,由心心相印的朋友关系,变成了铭心刻骨的情侣心系,这从他们互赠的物件上,完全可以得出这个结论。 古来情侣之间、夫妻之间,定情或离别,皆以信物相赠。其中女方向男方赠送青发一绺的不少,第一,秀发系男子所喜欢的女性的身上之物,由物及人,可以产生直接的联想与思念;第二,青发又名青丝,“丝”与“思”同音,可以时时提醒男方矢志不移,情思不断。书中多姑娘与贾琏相契,曾赠青丝一缕,作为纪念。推而广之,女性自身之物,都可作为信物表赠情侣或丈夫。 晴雯赠的是指甲。因贾宝玉对她的指甲有怜爱之意,以其所爱为赠物,是十分自然的。 对于男性来说,女性的眼睛、秀发、足、手都是很有吸引力的,充满性的魅力。故古诗中描写女性的手的句子极多:“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抒”……指甲作为手的一部分,在清代女性又有蓄长指甲之风,指甲上往往染以颜色,很是注目,故指甲也成了女性身上的一件美好物件。晴雯的指甲葱管似的,“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连诊病的胡大夫也为之心动。到临死前,指甲只二寸长,是新长上的,贾宝玉和晴雯朝夕相处,对晴雯这双手和指甲是很注意的,他说“好容易长了二寸长”,就说明了这一点。俗语中有“十指连心”一说,所以晴雯赠指甲,自有曲折表述爱情的用意。 女性除了青丝、指甲可作为信物相赠,以表心迹外,身上的衣饰也是重要的一种,由衣而及人,能产生很浓烈的情爱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