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按”就是仔细品味，这是曹雪芹提示我们的。《红楼梦》开篇里“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之后，作者又自解：“说起根由，几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

（这里顺便说一下，这开头的一首“标题诗”五言绝句也是要“细按”的，有些人看它不合通常的格律，以为是顺口溜，其实是“拗体”。拗体比一般入律的诗更难写，只有精通格律的人才能“拗”得这样顺口。比如大家都会背诵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就是拗体五绝。）

幽默一词本是近代林语堂创译的，但幽默艺术中国古来就有。比如《诗经》里“国风”就不乏幽默，《论语》里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细按”起来就很幽默。《李笠翁曲话》里说，《红楼梦》“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 ，脂砚斋更是再三称之为“极趣之文”，可见曹雪芹也是幽默大家。

幽默的要义有两条，一是要有趣，二是要有味，这“味”主要是反讽和自嘲。所以幽默绝不等同于一般的说笑话开玩笑，而是还要有味，而“味”则往往是要仔细品味才能领略的。再加之善幽默者必然机智，而对于一般人来说，机智也往往是要想想才能悟出来的。所以《红楼梦》中的许多“极趣之文”，是需要“细按”才能懂得它的幽默的。

比如，《红楼梦》中的“假语村言”的幽默，就是红学家们“细按”出来的。书中的人名，比如贾演——假演、贾源——假源、贾政——假正，还有贾府帮闲清客，詹光谐音沾光、单聘仁谐音善骗人、卜固修谐音不顾羞，等等，原来都隐藏着幽默；单拿“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本系湖州人氏”一句来说，“姓贾名化表字时飞”暗谐着“假话实非”， “本系湖州人氏”乃本是胡诌人氏，何其幽默！但如果不“细按”，读者就不知道。当然，这还是最简单的。

《红楼梦》中有一些幽默，是要用“学问”来“细按”的。比如给宝玉做伴读的李贵向贾政汇报学习进度，说： “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没读过《诗经》的人，就不知道他是把“食野之苹”误说成“荷叶浮萍”了，也就不懂得这是幽默。

再比如鸳鸯抗婚骂她嫂子：“什么‘好话’！宋微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话儿。”如果读者不知道宋徽宗尤其以画鹰见长，赵子昂即赵孟頫善画马，就不懂得她是以“画”谐“话”的幽默。还比如贾母对刘姥姥说：“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如果读者不懂得古代的反切读音，不知道“福”的读音是可以用“废”的声母加上“物”的韵母读出来的，你就会以为贾母用“废物”自嘲有失过分，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高雅的幽默。

而书中更多的幽默，是要把人物和情节贯通来“细按”的。比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里写贾珍的表现，说他居然“哭的泪人一般”，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乃至于“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他亲自去到荣国府请王熙凤，“过于悲痛了，因拄个拐踱了进来，紥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按照人之常情，也许你会感觉到这位公老对儿媳的死如此悲哀，简直太慈爱了，完全可以评为“模范”；只有当你明白，原来这位世袭的将军是和儿媳长期“通奸”的，方能看出这些描写是何等辛辣的讽刺。

脂砚斋称《红楼梦》“调侃世情”，这是“细按”《红楼梦》幽默的最重要关节。比如第八十回写王一贴的“疗妒汤”，就是调侃世情的幽默。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要“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吃了一百年，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候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世上害嫉妒病的人看了当然都会脸红。

《红楼梦》原稿里“调侃世情”最厉害的，是写鬼判勾取秦钟之魂。初时，鬼判的态度“雷霆电雹”，大言不惭地说：“阴间铁面无私，比不得阳间瞻情顾意”。后来一听荣国公之孙宝玉大名，便“敬着点”，把秦钟的魂放回，又对鬼卒发了一通：“自古人鬼之道都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的皇皇高论。这是对封建官场明里打着法治的招牌，实际上尽是徇私枉法的揭露和讽刺。可惜这段话幽默的尺度太大了，后来高鹗当小编的时候，不得不遵命删除了。

《红楼梦》里像这类需要“细按”的幽默还很多。当然，要真正能“细按”出《红楼梦》的幽默，那是需要大智慧的。一个皇亲国戚王侯诗礼世家，居然出了贾宝玉这样的孽种叛逆，他不但不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反而出家当了和尚；一个威威赫赫的百年望族居然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更有才嫌乌纱小，却被枷锁杠的官场怪现状，通篇《红楼梦》，岂不是对封建社会的绝大的幽默吗？这样的历史大幽默就绝不是用万事皆空轮回无常的虚无主义看得出来的，那须得有更深刻的思想才能“细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