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底,又该谈谈这一年读书的事了。值得一提的或许是我与两位朋友约定把契诃夫的小说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他的小说以前读过不少,包括两卷本的《契诃夫小说选》,但现在是想一步不拉地沿着他走过的小说创作之路重走一遍。却说有一天我忽然想起,雷蒙德·卡佛被称为“美国的契诃夫”,爱丽丝·门罗被称为“加拿大的契诃夫”,V.S.奈保尔的成名作《米格尔街》也被认为是“糅合了契诃夫式的幽默和特立尼达岛居民即兴编唱的小调”。这三位 之间很难说有什么关系,但他们与契诃夫的关系却是有迹可寻的。契诃夫是短篇小说这一体裁的珠穆朗玛峰,不管你从南坡爬,北坡爬,最终目标都是契诃夫。举个例子,感伤是最难写的了,很容易就成了滥调。卡佛也善于写感伤,但他主要是通过简洁实现的,契诃夫却是无论怎么描写都能写得好。因此我应该趁视力和精力都还凑合的时候,赶紧完成酝酿已久的“契诃夫工程”。拟从《契诃夫文集》第一卷第一篇《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1880)开读,至第十卷最后一篇《新娘》(1903)然后止。但现在只读到第四卷,还不到发议论的时候。可以提到的是第三卷包括契诃夫唯一的长篇小说《游猎惨剧》(1884-1885)。这是一部犯罪小说,也可以说是侦探小说,以那个年代的侦探小说论,实乃优秀之作,它甚至比柯南?道尔的《血字研究》(1887)还要早,然而无论情节还是架构都远远超过柯南?道尔任何一部同等篇幅的小说。这篇小说还曾影响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疑案》。在契诃夫的早期作品中,要数《游猎惨剧》与他以后的成熟之作气息最为接近,“这个作品里已经出现了契诃夫日后创作中占重要地位的主题,即关于美的毁灭、庸俗化、破坏的主题(这表现在小说中青年女主人公的形象上)”(该卷《题解》)。 下面另外从所读到的这一年新出版的书中挑出几本,略谈一点印象。 《失明症漫记》([葡]若泽·萨拉马戈着,范维信译)。小说最难写到饱满(是真的饱满,不是装样),而一旦做到这一点,作品也就成功了。《失明症漫记》是个好例子,元气充沛,酣畅淋漓。这是一部关于人类生存的史诗,作者写作时如果有个对应物的话,估计是圣经里的《创世记》。“如果我们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么至少应当尽一切努力不要像动物一样生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要读了全书才能明白。如果把《失明症漫记》看作是对现实的隐喻,那真是误读了。 《他人的脸》([日]安部公房着,杨伟译)。安部公房是日本战后唯一可与三岛由纪夫比肩的大 。与他们的前辈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等不同,三岛的作品已经不具纯日本色彩了,而安部笔下则几乎摒弃了日本色彩,他直接成为一位世界性的 ,一位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他人的脸》与《砂女》、《燃烧的海图》同列所谓“都市失踪三部曲”,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人的脸》。这部作品证明,安部公房是真正上承卡夫卡,且在卡夫卡式的自省(也可以说是自我折磨)上有所发展,达于极致的 。 《族长的秋天》([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着,轩乐译)。“加西亚·马马尔克斯特色”在《族长的秋天》中表现得最为充足。这部作品中前一句与后一句衔接得就像是河流中前后相连的浪花,我们阅读时可以明显感受到作者创作时的兴奋状态。这在其他作品,即便在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的作品中也不常见。尽管此书阅读难度比《百年孤独》要大,但接受之后,会觉得更带劲,就像是在感受一场狂风暴雨一般。 《我的母亲手记》([日]井上靖着,吴继文译)此书写得深厚,充分,内敛,感人至深。主要不是写失忆症,也不是写生死之事,而是把对于生命的理解写到极致。相比之下,原田真人据此改编的同名电影我倒不觉得是成功之作,也许是文字与影像两种手段不同的缘故,太直接了,意味也就破坏了。 《奇石》([美]彼得·海斯勒着,李雪顺译)。“所以中国人才会担心你们这样的记者,对西方人而言,不管你怎么写,写出来的都是中国。如果你把我们坐在后海喝酒的事情写下来,人们会这样想,哇,中国这个国家真不错。读者的头脑里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但它可能跟现实完全没有关系。”——《奇石》最让我喜欢的就在于作者这种自省,在来到中国的西方人中很少见。进而言之,我佩服《奇石》作者的态度:关心而非迷狂,冷眼旁观而非高高在上。而且无论对中国,对美国,还是对埃及,一概如此。 《太宰治的脸》《美在青苔》《吃鱼歌》《系紧兜裆布》《阿Q的长凳》(李长声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8月)。我一向佩服李长声的文章:不作高大正统的议论,因为别人说得多了;不简单传播无见解、无感受的信息,因为网上都可以查到。此其独出心裁处,亦其生命长久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