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老是觉得文艺批评的标准问题不好把握,其实,孔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为我们提出了很明确的文艺批评标准。 孔子编订了《诗经》,并且对《诗经》里的诗歌作了一系列评论。据统计,《论语》里谈到《诗经》的言论共有19条,其中对《诗经》305首诗作出总体评价的主要有两条。一是《为政》篇:“《诗》三百,一言一蔽之,曰:‘思无邪’。” 其次是《阳货》篇:“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这样一来,孔子实际上是通过编订《诗经》和评论,提出了明确的文学批评标准。他的标准主要讲的是思想性问题。孔子明确地说,“《诗经》中三百多首诗,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思想纯正。”也就是说,像这样的诗,这样的文艺作品,都“无邪”,都属于“正能量”。 孔子提出的文学标准应该说是既高屋建瓴又很具体明确的,如果你觉得“无邪”这抽象的概括不好把握,那么305首诗都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可以作为范例参照执行。而且从总体上来看,孔子提出的文学批评标准也是很开明进步的,直到今天都还很有参考价值。这应该说是孔子的一个巨大理论贡献,是中国文艺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 但是中国的事情也实在很奇怪,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确实太复杂。几千年来,专家学者们却对此争论不已,以致有“世儒解释终不了”之说。 那么,为什么“世儒解释终不了”呢?表面上看来云里雾里,其实只不过是因为《诗经》里编选了大量的爱情诗和政治讽刺诗。其中的爱情诗就有:《郑风》里的《溱洧》、《褰裳》、《野有蔓草》、《将仲子》、《子衿》、《风雨》,《邶风》里有《静女》、《击鼓》,《卫风》里有《木瓜》,《周南》里有《关雎》、《汝坟》,《召南》里有《摽有梅》,《卫风》里有《 淇奥》,《鄘风》里有《 柏舟》,《秦风》里有 《蒹葭》《卫风》里有《 伯兮》。最恼火的是《关雎》居然摆在《诗经》之首,而这些诗歌在正统者看来都是很淫荡的。 其中政治讽刺诗,《大雅》里就有《板》、《荡》、《瞻》及《召南》等“怨怼”之作。而《邶风·式微》《王风·扬之水》《召南·小星》《邶风·北门》《魏风·伐檀》《魏风·硕鼠》鄘风·相鼠》《曹风·候人》《曹风·鸤鸠》《鄘风·墙有茨》等等,都是揭露讽刺贵族统治的诗篇,有许多涉及宫廷淫乱和贵族“通奸”的丑事,这些诗在正统者来都是很敌对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诗是不是也属于孔子所说的“无邪”呢,“世儒”们的看法就很难一致了,因为这涉及意识形态问题。许多人想反对,但是又不能跟祖师爷唱反调,于是就采取两个办法。一是对《诗经》里这类诗按他们的正统观念加以曲解注释,注家们费了很多功夫,但是效果不佳。因为那些诗的文字都是明摆着的,在当时都是通俗易懂的群众语言,你无论如何“解释”和造谣都难于令人信服。怎么办呢,于是有些“世儒”就对孔子评论“思无邪”的原意加以歪曲。因为“思无邪”只有三个字,让他们有很大的臆想发挥空间,所以就吵吵闹闹,争论不休。 首先是有“世儒”跳出来说,“思无邪”原是《诗经·鲁颂·駉》中一句诗:“思无邪,思马斯徂。”“思”在此篇本是无意的语音词,孔子借用,作为“思想”解是篡改。杨伯峻《译注》中也说,“思”是无意的语音词,本来没有意义,是孔子独创性的将其借作“思想”解。清人俞樾在《曲园杂撰·说项》中也这样说。这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是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即便“思”有问题,可“无邪”二字的意思却是很明确的。 于是又有人说“邪”通“余”。“无邪”就是“无余”,就是无穷无尽,无边无际。这意思是说,《诗经》所收的诗是很宽泛的,诗中什么话都有的说,所以才有那么多爱情和讽刺,这实际上变相否定了这些诗“无邪。”但是这样咬文嚼字钻牛角尖,显然站不住脚。甚至有人把“无邪”解释为无关思想的“音乐纯正”,那就更站不住脚了。 有的人不得不承认“思无邪”就是思想纯正的意思,却说孔子所说“思无邪”只限于《颂》和《大雅》。这明显不符合孔子言论,孔子明明说的是“《诗》三百,一言一蔽之”,怎么只限于《颂》和《大雅》呢?这只能说是故意狡辩。 最狡猾的还是朱熹,他说孔子讲“思无邪”不是对《诗经》里诗的内容的评价,而是告诫人们读《诗经》的时候要“思无邪”。他的根据是,孔子的这段话是在《为政》里说的,这不就是教育领导干部读《诗经》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吗?朱熹这样解释是很巧妙地把《诗经》里的爱情诗和讽刺诗给否定了。他在《朱子语类》里说:“思无邪,乃是要使读诗人思无邪也。若以为作诗者思无邪,则《桑中》、《溱诸》之诗,果无邪也?”你看,这就暴露了朱熹的解释是别有用心。 这些曲解和狡辩都无法否定孔子提出的文艺批评思想标准,他对《诗经》包括爱情和讽刺在内的所有诗歌,都是肯定的。 当然,历史上也有不少人是持正确态度的。有人主张要把“思无邪”和孔子的整体思想挂钩。比如刘宝楠就认为,孔子“思无邪”这句话指的就是诗要使人归于正,那么,什么是“正”呢?孔子在这里并没具体说明,但根据他的整个思想体系可以看出,“无邪”或“正”,就是符合儒家推崇的伦理道德和行为规范,即符合“仁”和“礼”的要求。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第四章第三节也说,正的标准,实质也是“仁”。但是这似乎太高大上了,如果用这种解释来看待《诗经》里的那些爱情和讽刺诗,那就涉及到对“仁”、对孔子整个思想体系的认识问题,那样就把问题搞得更复杂了。 其实,还是司马迁比较实事求是,他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倒是对“思无邪”比较客观的理解。他的讲法是划清了“通俗”与“低俗”的界限,也划清了正当的讽刺批评与“乱”的政治界限,应该说比较符合孔子的本意。 也有人从纯艺术思维来解释“思无邪”,比如程伊川说:“思无邪者,诚也。”也就是说这些爱情和讽刺诗表现的都是真性情,强调的是人格情志的真实,顺其自然,性情之正。乃至于当代学者李泽厚也赞同近代学者郑浩的解释:“夫子盖言于《诗》三百篇,无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因此,李泽厚的翻译便是:“《诗经》三百首,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不虚假。”(《论语今读》)这样解释也不无道理。而且这种解释也可以从新近发现的《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里得到印证,那里面就有“吾以《葛覃》得氏之志,民性固然……”和“《木瓜》得布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云云,可以深味于《诗经》所展示的民性民情。 综合上述对“思无邪”正反两方面的解释和争论,“世儒解释终不了”的根源就可以明白了,那实际上对孔子提出的文艺批评思想标准,历来就存在落后与进步、保守与开放的意识形态斗争,这种斗争实际上也是同各个历史阶段的政治状况相关联的。正因此,孔子以《诗经》为范本、本来很明确的文艺批评标准,才被人故意搞得复杂而模糊不清。这样就正好给历代统治者采取各取所需的文艺政策提供了方便。 当然,文艺批评的思想标准也确实属于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也长期困扰着我们,至今还觉得不好把握。不过我觉得在理论上没有完全厘清、具体标准不好确定之前,被时人大力推崇的孔子提出文艺批评标准的办法倒是很值得借鉴的,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诗经》也确实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范本。我们的影视审查、书刊审查及至网络小编如果遇到难处,不妨就拿《诗经》里305首诗作对照,这样就可以很明确、很可靠地确定作品是否有违“低俗”和“底线”,确定哪些作品可以放行,哪些帖子可以不删。这样可不可以呢? |